（一）

鲜面店的女孩，模样可真俊。身条儿小白杨一般端正，睫毛上翘，毛活活的眼睛汪着一弯水呢。她不怎么正眼看人，认认真真切面条，随顾客的要求抓面条呀饺子皮呀搁秤盘上，动作麻溜得很。她可真安静，安静的让人不安。一家三口头顶睫毛上都罩着面粉的雾呢，偶尔互相递个眼神示意，也轻声说几句，吴侬软语里，尽是温和，配合得熟稔默契。

是外地人来小城开的鲜面店。

上次带瞳儿去配眼镜，眼镜店的女人也是外地人。热情的招呼着我们，说话像机关枪，嗒嗒嗒，一梭子话语出来，满屋子回音。走起路来蹬蹬蹬、蹬蹬蹬，脚后跟都是精气神。他儿子从外面回来，帅得歌星一样，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母子俩的交谈像是在吵架。我看着他俩嘴巴开开合合，愣是一句都没听懂。

老辈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这样的呀。

女孩该是在学堂里被知识嫩葱水萝卜般养着的，该是着一身粉红色衣服唱着潮歌追着明星跟同学笑闹着的，却在鲜面店里日日月重复着取面条秤面条递面条的简单动作。今年比去年个子高了，也比去年更安静，恬静得秋天一般。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就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她看外星人似的看了我一眼，没有出声。

俊女孩递面条给我，红肿的手指上又多了创可贴。我想告诉她戴个棉手套外面再戴透明的手套干活手就不冻了，张了张嘴，终于没说出来。她缠创可贴的手指估计已经冻破了吧。突然心里纠结得紧。现在孩子读小学中学真的花不了几个钱啊，她父母怎么忍心让她做童工呢？人对钱财的索取，多少才是个够？女孩在鲜面店里长大，真是可惜了。

突然想，这样乖的孩子要是做我的女儿……呵呵，又瞎想了。

（二）

对于冷冻的感受铭心刻骨。小时候，也不知道是肉肉多不经冻还是天太寒冷，每年冬天手指脚趾都会被冻着，红肿属于正常情况。冻肿了的手指脚趾倒也不觉得怎么疼，只是睡到半夜身体热乎了红肿的地方就格外痒痒，小虫子一口一口咬似的，无处安放，于是用指甲挠在墙壁上蹭，折腾好长时间才昏昏睡去。若保护不好，溃烂的地方还流脓血呢，就把茄子杆烧成灰烬敷在创口上疗伤。看电视剧中共产党员被坏人老虎凳伺候，我总不由自己联想起疮口上敷茄子干灰烬的疼痛来。

童年的痛苦记忆之二是新鞋子夹脚。关于新鞋子夹脚，老辈人的经典话语是——好坏的婆婆有治媳妇的法，好坏的新鞋有一夹。城里人娇贵，买的新布鞋得用楦头撑开了才穿，俺们农村娃眼巴巴看妈一双布鞋千针万线挽了最后一个线疙瘩，鞋子刚脱妈的手就上了我们的脚，顺着墙磕一磕，脚丫子攒进鞋窝了。也不是妈妈们心狠，鞋子做得大，会踢踏会掉，走起路来不利索。合适的鞋子是刚穿时夹脚，慢慢脚就与鞋磨合出默契来了。

脚丫子竖着蜷缩在鞋窝窝里呢。刚开始还麻木着，走啊走跑啊跑，脚趾头受不住憋屈就使劲疼。脚趾头竖了又竖紧挨着把队排，脚板蜷缩贴着鞋底，偶尔试探着想伸开一点点，又被鞋面给规劝了回来。钻心的疼呢，疼得哭着摔了鞋，第二天又悄没声穿上。反复些日子，脚与鞋才终于友好相处。我受够了鞋子夹脚的苦，现在给瞳儿买鞋老是大一个号。那家伙的脚于是放开了长，14岁穿43号的鞋，都成大脚王了。俺就告诉他：“不怕，男儿脚大闯四方！”

古时候的三寸金莲，肯定是哪位混账男人想出来折磨女人的酷刑。这样的人该千刀万剐！

亦有人说，婚姻像鞋子，合适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我敢肯定创造出这经典话的人一定和我一样小时候吃过新布鞋夹脚的苦。

（三）

“三寸是很有意思的。”

“三寸金莲，三寸不烂之舌……”

我家的浑小子，常常会有这样那样的奇谈怪论，脚丫子跟嘴巴俩器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也能混为一谈。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帅哥刘瞳,淑女好逑。”

这是老学究一般，拖了长腔字正腔圆播出来的音。

“遥远的太空，有一个帅帅的刘瞳……”

这是篡改了“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的歌词深情唱出来的。那哥们，虚荣心空前膨胀。我从头到脚打量完他，摇摇头，说，也没看出有半点帅模样啊。

“换个角度瞅瞅，女子！”他突然跳起印度草裙舞来，身子柔得面条一般。还学李玉刚翘兰花指。

我唏嘘感叹：“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眼睛盯着电脑游戏答：“我又不是没让你失望过，失望这事，多些次数，您就会适应了！”

天呐，那李玉刚，你放着好好的男人不作，瞧把俺家少年糟害成啥样子了？！

“出来迎接一下么。”他把头探进门来，满脸巴结的神情。

我不语。周末的烟火味熏得我胸腔还疼着呢，伤疤没好自然忘不了疼。

“同情一下吧，连续熬了两个晚上赶材料，我们同事都同情我了呢。”自吵架把他扫地出门，两天未回来了，我也没问过一声。

沉默继续。

“你一向善良。你要不同情我，你就是伪善良。”

还是不出声。

老虎不发威，把我当病猫了！好端端的一个周末，让他给搅得水浑鱼不安。

“唉，老婆骂不服，儿子惹不起，我的惨淡人生啊！”

继续沉默。

他于是递过来一张低声下气的脸：“求你件事——以后啊，我教训你的时候，你就这样，一撸到底的沉默，一定不要还嘴。最好你不出声流眼泪，然后啊，把我教训你的话一字一句写在笔记本上，逐条对照纠错。”

终于没绷住，笑了。

没想到那厮又高喉咙大嗓子起来：“离婚这事，我还真认真考虑过，实在想离得很……”我笑嘻嘻盯着他看，后面的话就小心翼翼成四个字——就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