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个男人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母亲还在我这边的时候,与她聊起有关家乡的话题时,特意问到了两个人。

按照乡下习惯论资排辈的话,我得喊他一声“叔”的。

他家与我家同在一条胡同,妈妈说,今年,他也是尽六十的人了。

终日窝在屋里,少见阳光的自闭生活,让他的面目少了血色,须发皆白的他,偶尔在自家大院门口站定,有些瘆人的模样让路过的孩子都直往大人身后躲。

“他的病,是好不了了,身上的病好医,心病难除,谁能想到当年咱们村这头的首富人家,如今能走到这地步,他怕是得疯癫到底了”,妈妈边说边叹息。

人生的起落,于他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改革开放的最初,文化不高视野却极为开阔的他,就率先承包了村里一处沙场,几番辛苦劳作换来了生活的蒸蒸日上,当电视还是稀罕物的时候,他家那台十四寸黒白电视,惹来了几多艳羡眼神与啧啧称赞。

还记得我跟一帮小孩跑到他家看“稀奇”的情景,面目黝黑眉毛粗浓杂乱双眼微凸嗓门又高的他颇似《水浒传》里的李逵,但他和妻子,都是敦厚宽容的老实人,从不曾因为孩子的不断“造访”拥挤吵闹,而有过半分不悦。

渐渐,村里有电视的人家越来越多了,各种因素下沙场的生意也日渐冷清,终有天他关闭了沙场,开始去别人的厂子打零工,冬天的时候,他买了那种老式的爆米花机,靠给乡亲们爆米花赚取点微薄酬劳贴补家用。

我还记得跟弟弟用乡下专门舀取粮食用的葫芦瓢端着玉米粒儿去他家排队爆米花的情景,他一手拉着风箱,一手不断往装了玉米粒的大肚铁罐下续添作为燃料的玉米瓤,火苗呼呼地蹿起,火星子四射,映红了他的脸,也映红了孩子们期待渴盼的心。

那样的年月,一捧沾了糖精甜的爆米花,对馋嘴的孩子们来说,已是无尚的美味了。

日子本也可以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我都上中学了吧,当村里的乡亲做买卖的做买卖打工的打工收入渐丰腰包渐鼓的时候,他不再出去做工不再给孩子们爆米花也不再琢磨着做点什么生意可以致富养家,而是一味地窝在家里,开始了改变他整个人生轨迹的痴爱——写作。

乡亲们都说,他又开始不务正业了!

在婶子大娘们的讲述中,我明白了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

原来,在他还未成家前,农村责任田还未承包到户的大集体时代,在乡亲们都忙着劳作挣工分的时候,只读到过小学三年级的他就开始了闲暇时的写作,他写小说,写流传于本地的一些神话传说,只是那时的他,还懂得生活与梦想的区隔,周围一片不解质疑冷嘲热讽声中,加上随后生产队的解散改革之风的劲吹成家有了孩子肩上多了义务与责任的他终于在某天搁下了笔,率先承包了村里的沙厂,并因此有了最先致富的契机。

而几度风云变幻,几年过去当大多数乡邻的生活水平都后来居上远超于他的时候,当他老实憨厚没有文化只知在地里埋头苦干的妻子想为孩子买点别家孩子都已吃腻的零食而斟酌又斟酌的时候,他却停下了脚步,不顾周遭乡亲的非议,不顾家人的劝解与斥责,彻底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一味窝在家中,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呼吸,活着——写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追求自己的梦想没有错,可再崇高再诗意的梦想,都不能尽然脱离了现实,只要你是活在这社会,就注定了不能遗世独立地存在与活着,何况一个人角色的扮演,注定了他某些责任的必然担当,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那刻,已然已注定了悲剧的开始。

孩子要交学费了,他置若罔闻,家里柴米油盐缺失了,他不管不顾。

亲人的劝阻,妻子的埋怨,乡邻们的非议,任是什么,都没能触动一颗沉溺的心。

那些年,他写了多少字呢,算都算不清,最开始,他在女儿作业本的背面些,再后来,他让妻子给他买来信纸,在信纸上写,那时候我家开了个小卖部,货架上的那种老式信纸,一本一本,基本都让他买去了。

我见过他写的东西,这是到现在我都觉得不解与惊诧的地方,一个连小学都没念完,一个不看报不阅读一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怎么可以有那么宽广流畅的思路,怎么可以有那么细腻绵密的灵感,甚至,在我上高中住校后,某次回家在胡同里偶遇了难得出门的他,他特意喊住我,说要跟我谈一谈文学,那时,周围的乡亲已经在议论他神智方面的异常,我硬着头皮,听他在那滔滔不绝地讲着,从中外历史,到某些国家文学巨匠,到他自己对文学对艺术的认识与见解......,从最初应付到后来的震惊,我真的无法相信,那些深奥又不失哲理的观念,那繁复又不失明晰的思辨,及里面所蕴涵的丰富学识,连我这个高中生,都自叹弗如。

那一刻,震惊之余,我甚至有了几分恍惚,似乎那一刻,自己也认同了乡亲们的共识,他是中了什么邪,是有特别的力量在控制着他,并不是真正的他,在说,在写......

在我就要离开故乡远行的时候,他已经彻底疯癫了。

在那之前,本地文化部门的有关人员听说了他的事情,专门派人来看了他,看了他厚厚一摞手稿,肯定与赞赏之余,帮他联系了某出版社。

出版可以,但是要自费,而几年废寝忘食不管俗事的写作,早已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他却无丁点积蓄。

这是不是对他最致命的打击,不得而知。

只是不久以后,他整个人已呈疯癫状态,一个人念念有词,跑到村头胡乱骂人,也做出了很多不雅举动,让别人唾弃与咒骂。

再后来,他烧了自己所有的草稿,从此深居简出,不知饥饱不知冷热,独活在一个外人永无法切身感知的混沌世界中。

最开始他乱扔东西砸东西,后来,随着两个女儿的长大与出嫁,他渐渐安静了许多,但仍旧终日呆在家里,常年少见阳光,让他原本黝黑的脸庞变得惨白没有血色,前年回故乡时,有天下午我恰逢了偶尔站在院门口茫然四顾的他,他还记得我的小名,说,“xx,你放学回来了?”

我却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支支吾吾喊了声“叔”后就快速跑回家了。

他木讷老实的妻,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那个可怜的女人,这两年已经宽慰了很多,因为那个曾浑然不觉世事的男人,终于又开始知道关心她,饭菜端上桌的时候,知道招呼着让她先吃了。

他的两个女儿,也都有了不错的归宿,两个女婿也很好,没有嫌弃他的疾病,特别是大女婿,出钱帮他返修好了破败的房屋,两个女儿还凑钱给爸妈买了彩电,给妈妈买了手机,回家探望的时候,也不忘给爸爸买点他喜欢的吃食爱抽的香烟......

不再执笔的他,若孩子般浑然懵懂的他,内心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呢?无从而知。

一个人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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