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一段
在我三十余年的生命中,有一段最黯然的岁月,我在另一个城市的一家医院里接受着每天十二小时的化疗,呕吐,腹泻,发烧以及各种病毒感染,使我憔悴不堪,失去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和美丽的容颜,我藏起了所有的镜子,不愿面对自己。
每天黄昏十分护士会来到我的床前,摘掉那个蒙着黑布袋,挂了一整天的药瓶,然后对我温暖的笑笑,轻盈的飘走了,于是我活动一下早已僵硬麻木的四肢,慢慢挪到窗前,看夕阳的余晖慢慢的消失,出去是被禁止的,因为极度的虚弱。也许是病房里值得记忆的东西太少了,所以多年以后我依然能记住所有护士的笑容和医生把你作为标本一样研究的眼神。
惯例每周的抽血化验,是我唯一能离开病房的时间,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转一个弯就是化验室。一路看窗外的花红柳绿对那时的我来说已经是很奢侈的享受。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在化验室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希望能得到可以结束这场恶梦的的化验单。门开了,鹏就在门里微笑着:
“还得等一会,进来坐着等吧!”
我道过谢后,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张望着在里面忙碌的鹏,祈祷着,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的无助,你会那样卑微的去期待一个结果,而这结果却在别人的手中,你所做的只能是等待……
终于,鹏填完单子递给我:“比上次好多了!”
“可我还不能出院!”我沮丧到了极点。
“其实一切都是经历,该来的自然来,该走的自然走,静下心来慢慢等待吧。”鹏温和的说。
我忽然感觉这个人很特别,在他那平静的笑容后面,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一种力量,一种隐忍,一种智慧……,而那笑容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久后我从别人那里得知,他是个研究佛学的人,造诣不浅,曾经跟着深山里一位隐士学佛好多年,下山前师傅送他一个名字-释寂鹏。住院的日子漫长而且压抑,依然是每周要到鹏那里抽血化验,而鹏那随口道来的只言片语和温和的笑容,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让我一颗焦躁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等待慢慢变得平和而且从容。生命里有许多变数是我们永远无法把握的,事情发生了,你只能面对,没有结果的时候,你只能等待。
渐渐熟了,他便拿研究的佛经给我看,很厚的写满注释和心得的笔记,我是俗人,读不大懂。于是他会在无事的午后,给我讲佛的故事,关于轮回,关于因果,关于禅,关于缘……,我渐渐感觉,这种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宗教里,隐藏着世人无法洞察的智慧,这种智慧可以让人战胜眼前的困境,平静的面对生活,于是每天十二小时的化疗似乎不再那么痛苦,我捧着鹏送来的书,看到物我两忘,四大皆空。人也变得乐观豁达。
病情好转一点,药量减轻了,我的身体也恢复了一些,可以在所有病房里到处走动,疗区里都是生死未卜的病友,每天做完化疗,我就和大家玩扑克牌、聊天,用我的感受告诉大家,怕没有用,哭也没有用,比起眼泪来,平和的心态和积极的努力是逆境中更需要的东西。当别人佩服我的心态和勇气的时候,我知道这一切得益与鹏,一个真正大智大慧的人。
病房里每天都有人离开,只是他们去了不同的地方,每次当我看到病友没有和我告别,病床已经空了时,我就知道一个人就这样永远的消失了,生命在这里变得异常脆弱,心灵在这里也变得异常善良纯净。一次,当我结束了一个疗程的治疗,走出隔离区,兴高采烈的去找一位慈爱的大姐时,别人告诉我,她一天前离开了,我不禁在她的床边潸然泪下,正在值班的鹏拍拍我的肩膀,带我来到他的办公室,递给我一张纸巾,慢慢的说:
“每个生命都会有一个结束,只是或早或晚,一些东西丢在了这个世上,一些东西进入了下一个轮回,不用太伤心了,死与生者是伤悲,与死者是解脱。借你本书回病房睡不着的时候看。”
那是一本讲述一位高僧和他弟子生平的书,里面有关于生死轮回的阐述,旁边有鹏的注解,虽然我不能全信,却也有一种释然。有几张图片,让我忽然明白了为何鹏的笑容会让我感觉熟悉,佛像、高僧、鹏脸上的笑容居然那样的神似,温和平静有种俯视人生的感觉。
就这样鹏和他的书象一片安静的海,陪伴在我的身边,窗外悄然变换了两度寒暑。在一个初秋的午后,我终于从鹏的手里拿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化验结果。我一下子抱住鹏,泪水淋湿了他的肩膀,鹏并没在意我出格的举动,只是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一切都过去了,也许对你来说,这两年并不是坏事,有一天你会感激这段经历。”连夜打点行装,我归心似箭,鹏来送我,依旧是那平静温和的笑容,没有太多言语。
很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我依然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但是无论生活给我带来什么,我都从容的面对,微笑的走过。也真如鹏所说,忽然很感激那两年痛苦的经历,它让我学会的东西却是我一生用不尽的财富。我和鹏再没有联系过,但在我的心里却深深印下了鹏的笑容,而鹏送给我的智慧一直陪伴着我。许多人就是这样,当你需要他时,他会默默的陪你走上一段,仿佛早已等在那里,而当你一路走来,再转身去找寻时,他们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只是心中那份温暖和感动告诉你他曾经来过。一段的路程也是缘分,我们无法不对他们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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