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孃
大孃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大年十四的早上,突然接到大孃病重的电话。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家已经围了很多人。大孃躺在火炉边的沙发上,靠在表姐的怀里,脸色苍白,只有呼出的气,没有吸进的气了。任凭我们怎样呼喊,她都没有回答一声。下午四点,小街上噼噼啪啪响起了过年的鞭炮声,这讨厌的鞭炮声似乎惊醒了沉睡的大孃,她睁开眼,眼珠转了转,看了看身边的人,像是出远门前打招呼一样,突然,眼睛一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们呼天抢地地哭喊,可是,大孃再也没有回应,就这样匆匆地走了,连正月都没过去。
大孃的葬期安排在正月二十,中间相隔差不多一个星期。我们只好先赶回单位上班。但这几天,我做什么事都静不下心来。好几个晚上,我与家人一起回忆大孃及我们家的苦难人生,讲到伤心处,我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常常借故放慢语速,或起身到客厅倒杯水,稳住情绪再继续叨唠,有时叨唠到深夜一两点。但这些都不能解除我心中的疼痛。这几天,我才体会到血脉亲情是有一条条根相连着。大孃的离去,一下子挣断了这根血脉,明明是看不见的,可它分明那么痛。上班的时候,我魂不守舍,什么事都做不好,常常无缘无故眼眶潮湿,或长长叹一口气,只好找些书来读,减轻我的疼痛。
我们家是一个历经苦难的家。祖母去世时,幺爷才半岁,十七八岁的大孃就接过了养育幺爷的重担。一家人还没走出伤心的阴影,祖父又被送去劳改,一去就是三年。大孃出嫁后,家中剩下年仅7岁的我爹和3岁的幺爷。那时阶级斗争非常激烈,人人都跟地主划清界限。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爹和幺爷饿得奄奄一息。人们都说,完了,这家人完了。当时正逢饿饭年成,到处饿死人,整家整户饿死的不计其数,房屋边,田野里,大路旁,到处都是尸体。特别是食堂门口,饿死的更多。爹和幺爷会不会饿死,谁也不知道。
那些年,大孃怕爹和幺爷把集体分的那点粮食几顿吃光,每次分粮食,她都回娘家来,用小碗一碗一碗的量好,用纸包好,每顿煮一小包。爹和幺爷听大孃的话,从来没有寅吃卯粮。青黄不接的时候,晚上饿得实在受不了,爹就钻到油菜田里拣来油菜叶,幺爷拿着麦草点亮,把菜叶洗干净,然后用白水煮,放点盐,就是最好的晚餐。要说那时的邻居不知道爹和幺爷晚上偷集体的油菜叶充饥也是假的,但他们都装着不知道,更没有起黑心,爹和幺爷才活了过来。那时什么都是集体的,虽有自留地,但没农家肥,蔬菜种不好。大孃家住街上,每到赶集天,她就准备一挑大尿桶,放在猪圈门口,方便赶集的人。晚上集体收工,她就趁着月色,挑着这一挑肥料,步行四五里,像挑一挑月光,又像挑一挑希望,挑到我家自留地,手把手地教爹种菜,只要自留地常年有菜,我们就不会饿肚子。
我们读书那些年,虽然地方下户,但因天干水旱收成不好,我们吃长饭,肚量大,消耗大,读书费用高,常常没钱了就到大孃家去借,没吃的了也到大孃家去借,常常靠大孃家的周济渡过难关。记得我刚到县城读书的时候,因为不懂事,写信的时候就一五一十地把在学校冷啊、没火烤啊、衣服单薄啊这些小事也写在信中,大孃听着吴姑爷念信,哭了几场,想方设法帮助我们。我从爹的口中得知后,后悔不该再给大孃增加思想负担,于是我就学着欺骗她。不管在学校如何差钱,如何挨冷受冻,我都写信说,我在外面很好,尽拣好的说,大孃知道我在学校过得好才放心了。后来我外出打工,仍然欺骗她,甚至连父母和亲友也欺骗,尽管受尽千难万苦,我都擦干眼泪写着家信报平安。大孃心软,听到我们有点什么不好,就爱流眼泪。我宁愿欺骗她,也不愿让她再流泪,所以这个骗局一直持续到现在。就在大孃临终前,我们在她耳边喊“大孃,大孃啊!”虽然大孃没答应,但我们喊一声,她的眼角就有大滴大滴的泪珠滚出来,我们反而控制自己的情感,不敢再喊了,怕伤她的心,我们没喊的时候,她却走了,早知道,就该一直喊呀喊,把她喊醒过来就好了。可如今,再也没大孃喊了。
3年前,大孃病重。她的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家中只有年近古稀的姑父和两个小孩,连送医院都没法。爹从桐梓回去,一下子把她背起来,找车送到桐梓,三弟又将她送到遵义,在贵阳当医生的二弟立即赶回来给她把脉下药,一家人守着治疗,才把大孃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但是,夺回了生命却夺不来健康。这最后的两三年时间,大孃基本上走不动了,多数时间躺在沙发上养病。沙发正对的是电视机。她什么节目都不感兴趣,但桐梓电视台的新闻,她会雷打不动地定时收看。她眼睛不好,差不多要碰到电视屏幕上,才能看清电视图像。但她一旦在电视上看到我们在电视里面出现,她就会大呼小叫的,叫家人快来看,说看到“培”了,看到“伦”了。说实在的,我这个人从来不讲究穿着打扮,也不注重形象外表,懒懒散散的,但自从知道大孃的这个秘密后,我又开始注重形象,每次遇到县里面开展大型活动,我都会把头发理一下,把衣服穿得整洁一点,我怕记者不小心把我拍摄进去,怕大孃看见我不如他人的样子影响心情。每次看到我们在电视上出现的镜头,大孃就会高兴几天,逢人便讲她又看到谁了,穿得什么衣服,在做什么。我们很少回老家,也很少去看望大孃。大孃却用收看电视新闻的这种方式来看到我们,从中了解或猜测我们过得好不好。前十几年,没有电话,只有写信,我们写回去的信,她一没事,就翻出来叫吴姑爷念给她听。大孃没进过学校门槛。她全凭记忆,把每一封信的信封的样子牢牢记住,常常一翻就能知道哪封是哪个写的,是哪个时间写的,写的是些什么内容。后来,家乡通电话了,我们也就再也没提笔写过家信了,实在有事的时候,打个电话就行了。可是,大孃的晚年家境有些困难,连电话都没安。要打电话只有打到邻居家,才能喊她接个电话。最近两三年,大孃卧病在床,走不动了,我们就连电话都打得少了。就在今年春节期间,大孃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但她却不让家人给我们打电话。她说我们忙,怕耽搁我们。直到正月十四这天早上,我们才接到大孃病重的电话,我们赶到的时候,大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们喊:“大孃,大孃啊!”大孃的嘴巴努力在动,却只有一口痰在喉咙“呼噜呼噜”地响,努力了几次,都没有说出来一句话。
我站在大孃家门口打电话,告诉二弟、三弟大孃去世的消息的时候,看到大孃家门上的春联,红红的,还带着什么福呀寿的,让我格外难受,我走上去,几把就把春联撕了,像撕碎了整个春节。
大孃离去的头一天正好是立春,我想不通,冬天都熬过去了,春天来了,大孃为什么还要丢下我们,难道还有比人间的春天更好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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