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年大戏
腊月正月,一连起来,就是小村人的“年”。
这开年的第一场大戏,是“起坑”。坑是大水坑,绕村二里半,水深,鱼多,水气大,那阵势,浩浩荡荡啊!但眼下,冰越结越厚,一刮风,就在水上跑。鱼怕冷,都藏在水底下,怎么个“起”法呀?
从腊八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三,没有一个人起坑。村里异常寂静,干冷干冷的,偶有几声鞭炮落进这寂静里,很快就变哑巴了,人也紧跟着变哑巴了,匆匆忙忙地走,话都说不囫囵,个个拉成一张驴脸。我们早憋不住,天天跑去问爹:“我们啥时候起坑呀?”爹劈树根、糊锅台、修风箱,捡到啥活儿都干,一点都不搭理我们。直到腊月二十五晌午饭后,他才一圈圈舔着碗边边说:“明儿一早,起坑!”我们喜欢得直骂老天爷,问爹:“怎么‘起’呀?”爹说:“用大磨网子‘起’!啥鱼都别想跑掉!全部‘起’光!”爹的话太吹牛了,把一个大坑都“起”光了,那该需要多大的一张大磨网子呀?
腊月二十六,天还不亮,冰花就开了一地,爹他们就开始整理大磨网子,宽约5米,长60米,从上面的网浮子,到下面的网缀子,一点一点地修补,连奶奶和娘她们都加入进来了。直到把我们这帮子小孩吵醒,一个个哈着热气儿,也“唧唧喳喳”地加入进去,可惜才三下五下,日头就出来了。大人让我们回家烧锅做饭,我们不答应,想看看大人究竟怎么“起坑”,可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被爹轰走了。爹说:“我们得忙到晌午哩!你们不饿?”奶奶说:“起坑真没啥看头!不就是起几马车鱼吗?”二爷爷说得更叫一个绝:“看啥看?谁看,谁将来就长成蒋忠福那样儿!”谁不知道呀,蒋忠福心眼不全,才“六成”,一年四季,老爱模仿公社书记、村长讲话,一口一个“同志们”,撵都撵不走他。我们一听这话,气得扭头就各回各家,烧红薯茶,馏杂面馍,把风箱拉得好像打雷似的。等到我们重新跑回院子,想叫大人们吃早饭时,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隐隐约约里,大坑方向似乎传来一些响声,细细分辨,有“啪啪——啪啪”的水声,有“喔喔喔喔——驾”的赶牛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嘈杂声……我们抓起一半块杂面馍,边吃边跑,想看看坑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啊,蒋寨起坑了!
围观在坑西边的,大约几百人,个个拿着长短不一的竹竿、木棒,盯着坑边,目光炯炯,迎着西北风,大嘴半张着,“啪啪啪啪”胡乱拍打着水面,一下比一下拍得使劲,偶尔自顾自地大喊一声,贼突然,贼响!没有谁能够听得懂,也不指望有谁能够听懂,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瞎喊什么,多半算是一种惊吓,但不知道具体惊吓什么。更奇怪的,从水雾升腾的世界里闯出来的两只铁皮小船,划船的,一个叫蒋可雨,一个叫蒋孬,两手一竹竿,撑、划、撩、沾、点,一眨眼,就跑出十几米远了。尤其他们最后那么一点,竹竿只轻轻一下,看不见水花儿,“啪啪啪啪”,一串清脆的响声早已经灌满了耳鼓。这还不算,蒋可雨玩起了更加惊险的一招:他先是“走直线”划,划着划着,两脚一个蹬一个提,再一个90度的大拐弯,把船整个变成了一头悬崖前受惊的烈马,突然就两蹄立、两蹄飞了!我们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小子万一掉进坑里了,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但3秒钟之后,他竹竿一横,斜刺里朝水面一点,小船竟然又戛然落下,摇摇摆摆着平衡而去……弄得大伙依旧为他担心。我仔细看了看坑里,水早已经不再那么清澈,早已经半清半浑,既然是起坑,为什么把水弄得这么浑浊呢?看不见鱼了怎么办?果真,我和建民他们顺着雾气腾腾的大坑,从西撵到东,一条鱼也没有看见。正在失望当中呢,就看见蒋可雨得意地划着船返了回来,就听见他嘴里不断发出“喔喔喔喔——驾”的赶牛声,就闻见一股股坑里浑水的腥臭味迎风扑鼻而来。我们一个个气不打一处来:好个蒋可雨,难道就你一个人会划船!难道把全坑的鱼都搅浑、搅没了你才安心!
大阵势的喊声、拍水声却在向东移动,一步步,一米米,一丈丈。
浑浊也在向东移动。
直到坑的西面、坑中央全都变浑浊了,全都分不清黑白,我们这才惊喜地看见,从坑中央往东的水面上,黑压压地移动着一颗颗小脑袋——啊,竟然是鱼——各种各样的鱼!
一时间,我们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拍水的人群却不再向东移动,不仅不移动,而且重新以西面为中心一字散开,继续拍打、叫喊,这时刻,两个划船的人重新划了回来。他俩这是怎么回事呀?我们小声问旁边一个大人。他笑了笑,接下来一脸正经地说:“你们不懂,这是在撵鱼哩!你看,鱼群正在从西往东跑,撵得没地方钻了……哈哈,还多亏他们俩哩!”
原来,他们俩在撵鱼啊!大伙也都在撵鱼啊!坑里的水只有浑浊了,里面才会缺氧,鱼群才会浮出水面,集体东进啊!
突然,我们看见了坑西的爹那帮男人,正一点点贴着坑的底部下大磨网子,一南一北,左右十几个人,抻长了脖子,半步半步地朝东面拉。几乎同时,围在岸上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拍打声、喊叫声更加猛烈,刹那间,跺脚声、赶牛赶羊声铺天盖地而来。两个划船的呢,也在配合着拉磨网子的、岸上拍水的,一米一米,向前使劲拍打,使出了吃奶劲儿喊叫……这巨大的声浪,这史无前例的阵势,鱼全都吓傻了、吓瘫了,身子全都被吓僵硬了,一步步东逃,一米米东逃,一丈丈东逃,朝着它们生的一线希望逃跑,再没有别的出路了。我们兴奋万分,也跟着大人们瞎喊,喊赶牛声,学驴叫,学羊叫,学老母鸡下蛋、老公鸡打鸣,也不怕谁笑话,扯着嗓子叫。我想,我们这么卖力地大声叫,鱼一定会被吓跑的,而且是朝东跑。
大磨网子移动到中央位置的时候,鱼就开始跳出水面了,跳得有一两尺高,大大小小地挣扎,争先恐后着摆脱,但瞬间,湍急的水浪淹了过来,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鱼跳得越高,我们的脸笑得越灿烂,所谓“鲤鱼跳龙门”,图的肯定是大富大贵的前程;所谓“开门见喜”,喜的肯定是年年有余(鱼)的日子啊。想着想着,大磨网子就过了坑的中央,突然,一道白光直射向半空中,乖乖,真的是一条鲤鱼,一跳起来,竟然有两米高!紧接下来,能跳出两米高的鱼就比比皆是了,因为随着大磨网子的东进、生存水域变小,鱼挣扎得越厉害,跳出来的高度就连连破纪录,鱼越大,其高度越让人吃惊。我们看见,大磨网子的背后,是随之移动着的呼喊着的人群,是两个划船的撵鱼人,吓破了胆儿的鱼群无处可逃,看来只有破釜沉舟、生死一跳了!
还有最后四五米时,所有的鱼全都醒悟了过来,也不管什么冷不冷了,都开始不要命似的跳,高高低低地跳,前前后后地跳,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地跳,我压着你、你压着我地跳,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死,但如果你不跳,肯定是死路一条。等网移动到了最后两米,大大小小的鱼都不怎么跳了,大都放弃了活着的想法,只有那些小一些的鱼们虾们还在跳,非常可爱地跳呀跳,惹得坑四周的大人小孩一阵大笑。但只有一个人没有笑,他“扑通”一下跳进刺骨的坑里,在大磨网子西面的水底下使劲用脚试探着,一点点试探着。猛然,他把头整个潜进水里,翻来覆去在寻找着什么,腾出了一片片水花儿。大约一分钟过后,他突然跃出水面,双手举起了一条大约10斤重的草鱼,他一边吐着水珠一边喊:“抓到了!我终于抓到这条草鱼了!这家伙真狡猾,竟然钻进了最下面的泥巴窝里,哈哈哈……”定眼一看,竟然是划船的蒋孬。
而不远处,还有比蒋孬更聪明的,他们当中,有撒网的,有下网的,有放鱼鹰子的,有投鱼叉子的……至于各自能捕获多少,我们谁也不知道。
“起坑”是在下午两三点结束的,来来回回,“起”了5趟。雾散了,天暖和了,大人小孩的心更暖和了。大队书记在喇叭里公布说,总共“起”了一万多斤,除了小的当明年鱼苗放了之外,挨家挨户能分到8斤鱼。不想要鱼的,可以赶蒋桥集换肉、换粮食,反正是“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
到了晚上,这香喷喷的鱼味儿,先是从一家的灶屋里飘出来的,然后是村东头,再后来是一整个蒋寨村。
爹多喝了几两酒,末了,端起一碗鱼肉汤说:“开年先吃鱼,这小日子还不赖!”
娘说:“吃肉吃肉,你就知道吃肉!等肉吃完了,我看咱们家喝西北风去呀?”
爹说:“继续喝酒、吃肉!而且是……年年有余,年年有鱼吃啊!”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娘说那一个字时轻蔑的表情,娘说:“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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