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聊天，说起老家那些人和事，常至夜半，对面楼角上弦月如钩，万籁俱寂里，睡意全无。细一数，我们谈话里的大部分人已作古，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也成了故事。不由唏嘘这人生易老、流年无情。

一个嫂子，30几岁守寡，独力抚养四个儿女，哭瞎了一只眼睛，枯寂了半世青春。到后来总算儿女成人，各各有了着落，成家的成家，定亲的定亲，她只待最小的一对龙凤胎儿女嫁娶完毕，便算完成了一生大事。正当要歇一口气时，某一天她去帮一家邻居忙丧，乘坐的拖拉机翻进了道沟，她被翻倒的拖拉机斗砸在下面，死于非命。一个温厚勤苦，热心热肠的女人，人生结局竟是如此。

用母亲的话说“她心眼活好撒，一点脾气也没有”。在我的印象里，年轻时候的她明眸皓齿，很白净，身材略显矮胖，很少出门，说话从不高声大气。后来常常见她是有一年的暑假，那年夏天她和我母亲合伙织布，脸依然白，但更像是凉米汤被吹皱的汤皮，她的一只眼睛早已浑浊无光，眼窝也已经塌陷，但并不妨碍她手脚利落的织布穿梭，安稳得体的走路说话。

后来母亲一柜子的布被贼人偷了个精光，与这个嫂子的情谊却一直深藏。有一年清明节母亲回老家上坟，在巷子里遇见她，她拉住母亲的手说：“婶子，我是真想你，你回来吧，到我家里住些日子。”这热热的一句话被母亲重复过多遍，依然暖心。

母亲原是个爽朗的人，父亲去世后变得爱回忆，爱重复，每次到我这里都会一遍遍说起关于父亲的那些细节，我知道她心里有个结，我们所有的人心里都有个结，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养育了三个儿女以及我们的孩子，到头来却要独自面对死亡的来临，我们不知道最后那几分钟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想了什么。母亲说起来总是后悔自己睡着了没发现父亲难受，后悔出去喊人之前没给他吃下救心的药，后悔扶父亲躺下的时候没让他侧卧而是仰面朝上，后悔叫醒我哥的时候没有直接打门而是自己拿钥匙开开锁......每每说这些的时候她就又回到了那天夜晚。她深深地记着一切细节，一遍遍的重复着那些过程，她的感觉里父亲又回来了。母亲从不言说寂寞，但她的头发愈加之白，皱纹愈加之深，心眼也愈加之小了，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老，我却不知道怎么抵挡，只有用我加倍的小心翼翼来对抗她的小心翼翼，明明知道这是多么拙劣！

在许多个秋深的夜里，月凉如水，我和母亲同榻而卧，絮絮地谈着那些故人旧事，我同她一起回忆着、讨论着，从渐行渐远的时间里勾捞起一些温暖，炎凉，从那些最真切的生老病死里提取德性和意义，却往往失望。猫咪轻悄地在我们枕边走过去，走回来，终于选定一个舒适的位置团起身子睡下，瞬间就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