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远去的
有一种语言正在逐渐远去,偶尔想起来,亲切的如同回到了老家的场院,小铁头,小石头,小砖头,小硬科,小结实,都是小时候我那个村里男孩的小名,如今他们的孩子的孩子怕都满地跑了,可是这些当了爷爷的人的名字依然洋溢着一种可亲可爱的天真,唤起我对他们的缕缕牵挂。我很得意我的身体里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如果让我为自己的血挑选一种颜色和质地,我愿意它是泥浆,家乡那方水土糅合成的滑润的细腻的粘稠的温暖的黄。
其实,这些男孩子都有从家谱排下来的庄严齐整的大号,但是终其一生被村里人作为指称符号的却是初来人世时老辈人随口而起的乳名儿,大都托物言志,有的就直接用形容词了,石头铁蛋结实硬科,都是坚硬抗压之意,无非祈祷幸福延年。
小铁头们逐渐成了铁头哥,铁头叔,铁头爷,这不,小结实又当爷爷了。
昨天小结实给我打电话报喜,喜洋洋地说:“妹子,你又当姑奶奶了!十月十三回来喝满月酒呀,对了,还得求你这文化人给孩子起个正经八百的名字,咱不狗儿猫儿的乱叫了!”
“行啊”我一行应承着,一行不无悲观地想象他那宝贝孙子五官会挤成个什么样儿。
小结实的爷爷身份暧昧,日本鬼子占领此地后威武过一阵子,忽然某一天就下落不明了,据说被八路堵在一个地方弄死了。奶奶从此守寡,小结实的爸爸是个“墓生儿”,雅称“遗腹子”,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的面。
小结实的爸爸勤劳忠厚,小结实的娘也老实本分,小结实的奶奶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是我想象力达不到的地方,我认识她的时间比小结实还要晚三年,我和小结实论起来是还没出五服的兄妹呢,那时伊已是奶奶的长相和做派,梳着抓髻,裹完又放开的不很地道的小脚儿,大概是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吧,个子很高,长乎脸,眼皮双了很多层,额头眼角有少许皱纹,颜色很重的窄而圆的小嘴,说话高声大气,往回倒30年,应该是个大方漂亮的女子,守寡这么多年,竟然没什么风言风语。
到小结实一下地,他奶奶为了保住这个得来不易的承重孙,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响当当硬邦邦的名儿。这事儿也怪,叫结实却不结实,这孩子天生孱弱,脑门宽大,五官狭小紧凑,个子虽不小,却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加上天生深度近视,整天觑虚着个眼看人,在农村,又不兴戴眼镜,又没把子力气,所以快三十了还说不上媳妇来,“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在孙子孙女里,他奶奶最疼这个大孙子,没办法,只好让他妹妹给换亲,换亲一般是男方有褒茬(瑕疵),或身体有毛病或家里太穷或成分太高,就得用一个妹妹去做交易,嫁给另一个同样有褒茬又有妹妹的男人,将那家妹妹换过来。小结实三样都占全了,只得忍痛牺牲那漂亮质朴的大妹妹。换回来的小媳妇起初很有脾气,整天打鸡骂狗摔盘子墩碗没好气儿,可是公公婆婆奶奶小结实都老实巴交,任她撒性儿,娘家的哥嫂又合得来,天长日久她也没了辙,慢慢伏下心来和小结实努力过起日子来。
小结实的奶奶松下一口气,一意帮衬着儿孙过日子,70多岁的人了腰一点也不弯,抱着重孙子坐在巷子口,教给他跟每个下地干活的人打招呼,“铁头叔来了,叫铁头叔”“问问石头娘娘上哪去呀?”那五官更其细密的孩子谁也不看,只顾揪他老奶奶的小抓髻,啥话也听不进去。铁头叔,石头娘娘停下来,大声夸赞这孩子长得俊,随他爸爸,她就乐得满脸皱成一朵线菊花。
天道无常,她那憨厚耐劳的“墓生子”在陆续为儿女们成家立业后,竟先倒下了,小脑萎缩,裤里拉裤里尿,成了一个废人不说,还得专人伺候。小结实有个毛病,只要一碰他爹的屎尿裤,就呕吐不止,他自己也毫无办法。他爹这病不挡吃不挡喝,能吃也能拉。小结实的娘伺候了他爹不到两年,查出了肺癌,竟匆匆去了。
小结实他爹每天下午安静的坐在巷子口,目光慢吞吞的追随着过往的人,不跟人说话,也不大理会跟他说话的人。到了饭时,小结实的奶奶就站在大门口喊他回家吃饭,声音依然很透亮。现在,又剩下她娘俩了。
小结实的媳妇不愿跟她们一起住,小结实的娘一入土,她就说要将新房子让给老人,自己搬去老房子住。小结实的奶奶不愿意,自从老房后面盖了新房,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都搬了过去,她一人住前面的土坯老屋,没感觉任何不好,那里有她几十年的习惯,象那熏黑的屋梁一样深重而温暖,现在她愿意跟儿子再回到从前,回到只有他娘俩时的日子。小结实虽然难过,但还是依从了,自己一家住在新房,惦记着随时给老迈的奶奶和更加痴呆的爸爸送来衣食烧柴和药品,有时也过来给奶奶烧顿饭,媳妇倒也不再说什么。
但是洗屎尿裤的事他还是没办法。他甚至不能看着八十多岁的奶奶将它们拎起来放在水盆里冲。
奶奶很体谅小结实,将他撵出去,自己把那些衣服一遍一遍的仔细刷洗干净,晾在院中的牵丝上,她觉得自己做事很麻利,可是抬头看看天,又到做饭的时候了,她抱了一抱棒子秸到外间灶屋里,叶子划在手上“嚓嚓”的响,表明棒子秸很干爽,小结实送来的自然都是最好烧的柴火。她添锅,放箅子,腾上一碗白菜豆腐,4个饽饽,想一想又放上2个,重孙子也许会来吃饭,盖上锅,然后在灶前的小板床上坐下来,扯了个棒子包当引火,棒子包又干又脆,擦火一点,“腾”的着了,她架好了柴火,又起身挖了半瓢糁子面放在锅台上预备着,便坐下来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谛听着锅里的水响,其实她早就听不见真正的水响了,但是每次她都能准确无误的“听见”,然后起身掀开锅盖,这时候水八分开,正是下糁子的时候,水太凉太热糁子下去都会结成生面疙瘩。她将篦子端出来,糁子撒下去,搅匀,然后拉动风箱把火烧旺,其间还要掀开两三次锅用勺子搅搅,滚了几个开后,又将箅子放进去,小了火,将剩下的柴火用笤帚拢在灶口,一把一把不急不慌地填进去,慢慢熬着。她熟练地做着这些重复了千万次的动作,一点也不觉得迟缓,尽管在外人看来这些动作都是哆里哆嗦完成的。
天还不黑,她走出家门,看见她的儿子安详地坐在老地方,嘴角挂着晶莹的一线口水,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里像耳环一样闪着金光。
闪着金光的耳环……
18岁的那个晚上,她的丈夫别着枪回家,给她带来了十几块洋钱,一个银镯子,一对金耳环,那一夜他给她带来了钱财,带来了儿子,也给她带来了无穷的惊惶与煎熬,从那个晚上起她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着男人回家,等着传言到来,等着传言被证实,等着孩子出生,等着孩子长大。等到80多岁了,她也没看见任何与她男人的死有关的证物,哪怕是一粒纽扣。但她确信他已死了,因为他比她大12岁,难道一个人能活100年而一次家不回么?
“诚儿呀,家来吃饭啦”她温柔地唤着她那不叫不知道回家吃饭的儿子。
她的儿子有个工整的名字,叫“志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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