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旧庄”这两个字从眼前慢悠悠地晃过时，我正坐在车窗前，容颜素净，神情漠然看着外边。山河呼啸，草木绰绰。

K165次列车拖着崭新的长长车身刚刚爬上一道山梁。由于8月19号K165次列车行经故乡石亭江大桥时，大桥因水害发生倾斜，列车差点坠江。4天后，我坐上此次列车返回高原时，列车由里到外焕然一新。行驶也更加的平稳谨慎。车厢里的乘客丝毫没因4天前的事故而不安，神情自若，谈笑风生。

这条蜿蜒迂回的成昆线，每年我都要来回4次。漫长的旅程里，我常默默地坐在车窗前，透过宽大的玻璃窗，长时间看着外边，直至眼睛发涩。静静的，什么也不想。或者，什么也不看。茫茫然，眼神空洞，毫无焦距。

就在此时，方方的，灰白中透着深黄的水泥牌子，两个墨色斑驳的字——旧庄——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小块小块不规则的剥落，从时间的影子里穿过，仿佛正簌簌地往下掉。

无意间就呆住了。对着窗外闪过的这两个字发起了楞。满眼里全是旧庄旧庄，不见其他了。其实，这俩字早已远远地落在后边了。真的是呆了啊，手里明明拿着相机，竟也不知把它拍下来。

一种莫名的感觉，无言的，就这样袭击了我。

旧庄，这个名字，真真是美，远比周庄美啊！周庄太深奥，太哲学，太禅意，于我这样愚钝的女子，是读不懂的。还是旧庄好啊，朴素简洁，那么烟火，又那么独自，隐隐泛着久远的过往。仿若一块压在雕着暗花，油漆剥落的箱笼底的蓝花土布，让人迷恋，让人沉醉啊！那样地泛着黄，那样地旧旧着，好像稍微一抖，就掉出些许岁月的尘霜。这尘霜，分明就是故乡的小村啊，那沧桑的旧村庄啊。

童年时代，村子里常常有戏看的。有时是外乡来的戏班子，有时是村里人演。戏台就在我就读的小学校礼堂里。

我的老师，白日里看，不过一姿色平庸的年轻女子，还稍许有些胖。可傍黑化了妆，穿了那窄窄的大红的衫子，墨绿的长裙，往那戏台上一站，腰如约素，水袖轻舞，莲步款款，竟是那般的婀娜多姿。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烟丝醉软的声音，如我们吃的棉花糖一般，软软的，糯糯的。引得台下的戏迷那一个叫好啊！连我们这些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也痴迷了。

我生疑了，台上女子那般的美，那般的柔，是我的老师吗？一次，忍不住跑到后台，掀开帘子，怯怯地叫了声“老师”，那刚唱完正在卸妆的女子，回首冲我甜甜的笑了。我揉揉眼，是我的老师呢。

父亲，别看现在须发皆白，瘦小佝偻，年轻时可英俊了。那时，只要村里唱戏，《智取威虎山》是必演的。我一直不明白，父亲放着英勇的杨子荣不演，偏生要去演那个人人都恨的大坏蛋座山雕。害得我老是被同学们嘲笑，说父亲是坏人。

最记得有一场戏，父亲饰演的座山雕身披一件长长的风衣，潇洒地一甩，双手叉腰，脚蹬马靴，踩在一把沉重的老式雕花木椅子上，眼神凛然，环顾四周，道：“天王盖地虎。。。 ”比起那演杨子荣的角儿来，简直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我心里好生欢喜得意。可又不敢流露，连掌都不敢鼓。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啊，那个年代，谁敢公然喜欢坏角色啊！

那时的父亲，可谓是游刃有余，春风得意，很少顾家的。温良贤惠的母亲里外操持着。修葺房屋，编竹具，缝衣裳，做鞋子，干农活，样样拿手。母亲还做得一手好菜。80年代初，虽然物资还极其匮乏，可母亲总会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做好吃的。简单普通的菜蔬，经母亲一烹制，竟是那么的可口诱人。

母亲酿的醪糟也是一绝。我们姊妹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一碗一碗地偷吃，醉得小脸红通通，昏沉沉地躺倒在凉席上。如今，别看我娇小瘦弱，却很是能饮酒，这或许跟小时吃醪糟有关吧。可惜，母亲的心灵手巧，我们姊妹是一个也没遗传到，什么也不会做呢。

屋后约400米处，有一口水井。我和姐姐每天下午放学后，必做的功课就是去井边抬水。井沿铺着几块光滑的青石板，湿滑滑，光溜溜，也没有井栏。我老是害怕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不敢靠近。偶尔，小心翼翼地牵着姐姐的衣襟怯怯地探头张望。井壁很湿润，幽绿的苔藓铺满四壁，长长的井绳，吊着一只木桶，伸到幽深的井水里。井水清凉，深不可测。

那井里有什么呢？那会儿的小学课本里没有《坐井观天》，我不会想到那只井里的青蛙。父亲给我讲过《柳毅传书》的故事。我就常想，那牧羊的小龙女会在井里吗？这口井会到达洞庭湖的龙宫吗？我想，她一定在井里的。孤单时，就坐在井口，自言自语。或者，对着深处，说出不可说的秘密。

说着说着，旧庄的门就轻轻合上了，把那些旧旧的光阴，久远的记忆，一并地收藏起来，用一把生着绿锈的大铜锁牢牢地锁上了。钥匙呢，轻轻地抛入了那幽深的井水里。再也找不到了。

或许，在我已然老去的某一天里，在暖风轻拂的黄昏里，那依然年轻的牧羊女握着那枚钥匙，穿过沁凉的水色，面容清和，施施然走出井底。吱嘎一声，旧庄的门开了，那些悠远绵长的记忆就如同清亮亮的溪水一般，汩汩地流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