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走了。如水的夜，从很深的梦里醒来，模糊的情境，清晰的意象，有什么在心里刻骨地痛着，睁开眼，眼眶潮湿。在梦里你浅笑依然，一身素裙飘飘，隐遁在无尽的暗夜里。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依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斯人已逝，可待惟我。无垠的荒野，颓废的世界，你已永远沉睡，我还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饮泣。

  小时候，父母把我“丢”在姥姥家。由于性格内向害羞、摸样安静。不愿与他人凑堆，喜欢独自蹲在地上玩沙子或在草丛里对着不知名的小虫喃喃自语。经常不是被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莫名其妙的突然袭击打我一拳、就是掐我一下肉乎乎的脸。等我一脸茫然、错愕的站起来时，他们就嘻嘻哈哈笑着四散跑开。眼泪浅的我只会眼泪水扑簌簌的流、用沾满泥巴的手狠狠的搓一下被他们捏过的脸。却半句也不敢吭一下。每次被欺负的时候总会抽抽噎噎的去找你诉着委屈。而你都会牵着我的手找到那些欺负我的男孩子。但生性温婉的你也不敢厉声呵斥，只会用像蚂蚁一样小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对那些男孩子说：你们可不可以不要欺负我表妹嘛？每次我哭的时候，你习惯帮我擦去泪水后，再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零食哄我。每每此时我马上会破涕为笑，很香甜的吃着，你就在旁边咧开嘴咽着唾沫笑盈盈的看着。你可知，我“残缺”的童年因为你的陪伴、你的呵护、你的谦让……而温暖了我一季又一季。

 
  小时候我们去茶馆看得最多的是昆曲，你最爱的也是昆曲，长大后，学音乐出身的你常常在我们面前浅唱低吟一段。昆曲依然声声入梦。斯人已逝，情何以堪。台上唱的是戏，台下众生百态演绎的却是光怪陆离的人生。昆曲《长生殿》、《牡丹亭》、《桃花扇》并列为明清三大传奇。那时的茶馆演绎的最多的也是这三出。《长生殿》里唐玄宗和贵妃杨玉环之间那“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让我们嗟叹连连。《桃花扇》里李香君不畏权势，以头撞地，血染侯方域当年所赠的定情诗扇，友人杨龙友采摘花汁点染成桃花图，是谓桃花扇。最后李香君和侯方域撕破桃花扇，双双出家入道。那样决绝、刚烈的气概也让我们唏嘘不已。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牡丹亭》里杜丽娘死而复生、最后与柳梦梅终成眷属的故事更是让我们看到了爱情的美好。你说中国的古典戏曲女子中你最喜欢的是杜丽娘。

 
“偶然问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在那个感情禁锢的社会，人是不能像花草般任由你爱慕的，如果可以，生死皆随我愿。即便是酸楚苦涩，也不会怨及别人。杜丽娘身上所拥有的至情，一种超脱人世的感情。她对感情纯粹而执著，穿越现实与虚幻，穿越生命与死亡，绝对不是爱情那么简单。他们不依赖这个世界为生，杜丽娘一直生活在自己的至情之中，而不是现实生活中。而你恰恰也是这样的女子。只要是你心甘情愿的事你可以抛弃了一切去追寻而无怨无悔。杜丽娘因为春日昼长，白日犯困小憩，杜宝也要训斥她；而甄氏因为杜丽娘去了自家花园，衣裙上绣了一对花，一双鸟，也大惊失色，生怕女儿因此而学坏。而姨父姨母也像杜宝和甄氏一样把你保护得很好。以至你身上有一种别的女孩没有的、不染世俗、书香门第般的清雅气息。

 
  你说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窗外细雨婆娑，坐在窗下，品一杯香茗，屋里烧炉紫檀，轻烟低漫，耳边古风音韵，吴侬市井软语，歌喉润滑，娇莺雏燕，几折昆曲萦于耳畔。闭目静心听之，无论此刻身处何乡，都仿若置心于姑苏，那窗有着画一样的雕饰，窗外树影婆娑、云淡风轻。

你考上音乐学院的那一年，我跟姨母送你到学校。在欢迎新生的晚会上。你浅唱轻吟、字正腔圆的演唱了一曲昆曲《牡丹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当你在台上轻甩水袖、袅袅婷婷、一颦一笑时。那悠扬的竹笛声和婉转的昆曲旋律、唯美的古装扮相，彻底折服了整个音乐学院，那刻台下可以说是阒寂无声，仿佛光阴顷刻静止不前。那一晚据说男寝室里议论的最多的女孩是你。
 
  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你会有一个前程似锦的未来。你会和那个你深爱的男孩相濡以沫、相伴到老。你对我说，你也会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对柳梦梅一样。“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做他娇美的妻子，无论芳华至老、无论苦难或平凡，纵是清贫，也愿与他相依度过。浮生如是，韶华易老，与他一起度此生, 也是最浪漫的追逐。可是那场车祸彻底的颠覆了你的人生，改变了你的命运。由于被抛出车外时，头部先着地，使你成为了这样类型的植物人：意识或许是清楚地，智商从医学上却无法精确你到底是多少岁。可以感觉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可是由于身体机能的损坏，使得大脑无法控制其身体的运作。而这类植物人又恰恰是最不幸的。

 
  此后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去看你。车祸让你变得几近面目全非：由于严重的颅脑损伤，手术时在你喉咙开了一刀便于插喉管。你从此再也不能说话。牙齿缺了两颗，右手手掌残疾卷缩成一团。每次吃饭，姨妈会把一块专为你准备的长方形木板放到轮椅的两边扶手上，你会自己慢慢地用左手把右手托到木板上，然后自己用勺子舀饭吃。递一份报纸、书给你，你也会“津津有味”的看着，也不知道你是否看懂？随意说报纸上的一个字让你用手指出是哪个字时，虽然你会犹豫和考虑半天，但几乎每次也都猜得八九不离十。每次摸摸你的头夸你能干时，你就会像小孩一样乐呵呵的笑，我在一旁却早已眼眶通红。

 
  去年七月份去看你。发现姨妈把你那头原本乌黑飘逸的长发给剪去了。晚上与你共寝一室，忍不住爬起来打开床头的小橘灯细细的端详你，虽然被病魔折磨多年，但你仍然是那样的清秀动人。睡梦中的你像个婴儿一样轻轻的呼吸着，轻蹙着眉头，似含着无限的委屈、哀怨、酸楚……我用手指轻轻的划过你的额头、你长长的睫毛、你有些苍白的脸颊……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或许越来越大声的啜泣惊醒了你，你先是呆呆的看了我一下，然后慢慢伸出手试图帮我擦去眼泪，我抓住你举在半空的手紧贴在我脸上，眼泪终于泉涌而出。窗外阴雨绵长、室内“一灯如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你，哭成泪人泣不成声的我。此情此景“凄凉”这个词再也没有哪刻让我感悟得这么深！我亲爱的姐姐，这么多年在无声的世界里你度日如年的煎熬着，是不是满腹的心语却说不出一字？这么多年你痛了冷了是不是难以表达？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也感到好累好疲惫却不知该如何解脱？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好苦好压抑？如果可以，我多想祈求上苍用我的生命来换回你的安然无恙。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也会偶尔想起那个曾经跟你海誓山盟、曾经视你如生命的男孩？可是你却不知他早已与一个结识不久的女孩去了遥远的大洋彼岸？戒痕如风，情缘总是似水。那些以前说着永不分离的人，早已经散落在天涯了。彼岸的心事终究不能泅渡。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谁是谁唯一的人？这个世界暧昧的可怕！
 
  我没想到七月份是这辈子见到你的最后一次。2011年12月10日这天你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走得很突然。后来才知道，那些日子你好像没有了求生的意志，吃什么吐什么。整晚整晚都睁着眼睛不睡觉。当姨妈意识到不对劲，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回天无力。

亲爱的姐姐，你的那个天堂一定犹如梦里水乡：有古树，白楼、流水人家；青石、竹笾、槌衣声响，那是与世无争的你心灵皈依的地方。那个天堂也一定有一份没有旁枝进来纠缠牵扯，让人安心、始终不离不弃、情深意笃的感情陪着善良的你。那个天堂你的声音也一定依然是婉转清脆。你浅斟低唱着、袅袅娜娜，犹似霓裳羽衣之曲。在梦里，你几次一身白裙飘飘，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向我走来。我亲爱的姐姐，你从未走远，你会一直在我心中。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