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一
长期以来,我一直不知道父亲的名字。按理说,做儿子的不能直接叫父亲名字,但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显得有悖常理了。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是农民,除了农民的这个身份外,父亲还是个木匠。村里村外大家也就木匠长木匠短地叫着,已是习惯了。从我懂事起的那一天父亲就开始说过去的事,他的言辞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其间有着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更多的却是怀旧昔年的苦难,以及苦难中他的种种乐观为人。爷爷去世得早,那时父亲才十二岁。父亲是老大,他的身后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父亲既是兄长,又担任着父亲的角色。父亲的母亲也是地主的后裔,况且她的家族和寺院有着千丝万缕的、无法说清的纠葛,“四清运动”期间由于种种特殊原因而被迫从牧区迁到农村。父亲说,那时候他妈最不关心他,喝粥时,给弟弟妹妹盛好后才给他。他的任务除了看管好弟妹外,还要去挑菜。不然的话,妈回来就要打骂了。父亲还说,他对他爹的死根本没有一点感觉,爹入土那天,队里派了几个人拉到后山埋葬,姊妹几个还跟着混了半碗野菜汤。后来他慢慢长大了,而妈却渐渐变老了。后来,我慢慢长大了,而父亲却渐渐变老了。
天放晴的日子里,全村的孩子们成群结伙个个光着屁股蛋在泥里滚,土里爬,地主的后代在那个年月是不容抬头的,而大姑却天生一副倔脾气,动不动就和别人打架。父亲说,有一次大姑被人打哭了,他怎么也忍不下心,就过去喝退了那群孩子。可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被队长暴打了一顿。他妈是一个寡妇,无靠无依,当然没有与别人抗争的资本。为此,妈哭过好几回,他没有哭,他想着翻身的那一天再去找队长。他一直把这个心愿深埋在心中,耐心而又认真地活着。
土地下放的那一年我刚出生,哥哥和姐姐已是懂事的孩子了,而当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已踏进了不惑之年的大门。我一天一天长大了,父亲却一天一天变得矮小起来。
我的心灵世界里最熟悉的莫过于乡野山路。那是一段布满苦难和辛酸的日子——父亲背着我,母亲背着镰刀,我们在大山里穿行。天气炎热,父亲汗津津的手托住我的屁股,哪怕是我的屁股被托出血渍他也不肯放我下来。我多多少少痛恨父亲,为什么偏偏要背着我走?父亲剥夺了我行走的权利,但我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乖孩子,始终保持不说一句话。我从小羸弱,母亲告诉我说,我是在父亲的掌心里长大的。当年不知道这些,因此而造成了对父亲的误解,甚至痛恨。当我在而立之年身为人父之时,全然理解了他的心思和苦衷,可那段岁月已经在红尘中化为遥远的记忆了。
乡村的黄昏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永恒的念想。早出晚归,一家人在山梁上疾走,那个时候的父亲很健壮,他背着我,常常把母亲甩得很远。母亲是憨厚的农村妇女,相对而言,父亲的脾气很操蛋,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时,他就会把所有怨气使到母亲身上,母亲足以使父亲低头不语的法宝大概就是默默承受了。当父亲扬起巴掌,看见母亲如此这般,便会慢慢落下手来,所有怒火和怨气便在叹息里化为乌有。
父亲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我知道,是因为一件事情彻底伤害过父亲的自尊。
有一次,父亲一大早就起来,他穿着母亲做的一双新布鞋去城里。父亲没有背我去的意思,我躺在大路上哭喊着。父亲答应给我买好吃的“双喜”洋糖回来,于是我就整天坐在门口等待。瓦蓝的天空在我的等待里渐渐变成了暗黄,手指头被吮吸得生疼,可父亲还没有回来。
夕阳终于隐藏在大山背后,晚霞像灌满了血一样。这时候父亲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两手空空,神情颓废,脸上还留有未擦洗彻底的血痕,比晚霞还浓烈的血迹吓得我和母亲失声哭了出来。父亲早上穿的新布鞋不见了,他是光着脚丫回来的。母亲不敢问他,我也不敢说话,只是不住抽泣。
父亲说:“那些贼剁的见是乡里人,就故意整来着。我连杀鸡的胆子都没有,怎么敢……可是那包苏打粉怎么就在我的背包里呢?”父亲满怀怨恨,而无可辩解,他说着说着就留下了哗哗的泪水。母亲顾不上问那双新布鞋的去向,她似乎很担忧,也很心疼受了伤的父亲,母亲听着听着也留下了眼泪。
过去了的事儿谁也不愿提起,不管真相如何,对父亲而言毕竟是件丢人的事儿。我记得,父亲从此再也没有进过城。
父亲依然和以前一样,喜欢背着我在山梁上行走。当黄昏来临,我就会想起他脸上的血痕,还有隐藏在我们心底的那个秘密。我多么想知道那是个怎样的谜底!可是我不敢,那个秘密是父亲心灵中的伤疤,他不允许任何人碰撞,哪怕是轻柔地抚摸。大概是处于推测,或是无端的臆想,父亲被人耍了一把,然后就充当了一回小偷的角色。这是怎样的愤怒,怎样的无可奈何!我有时候甚至这样去想:衡量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是什么?纵然纯洁而善良,美丽而敦厚,一件卑劣的外衣就可以让所有美好变为邪恶,而成为世人唾骂和抛弃的对象了。
在生活的深井中,父亲越来越像快要散开的木桶。那件事情之后,他已经承受不起任何碰撞,一只怎样壮阔的木桶才能打捞出生活的珍品呢?可是他给我打捞出的却是黄昏里血一样的回忆,以及回忆里血一样的经验和教训。
送走晚霞,便是黎明,便是新的开始。我想,父亲的想法没有这么简单,简单与复杂往往是也因人的生活处境和感悟而来回转换。我执意要说喜欢黄昏的话,那么就应该是与那段记忆有关,与父亲以他大地般坚实的脊梁托起我羸弱的身子有关,与我的重生和对苦难生活的理解程度有关。
二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如轮子一样飞速前行,属于我们的一点一点靠近着,而父亲却在岁月里渐而老迈了,他稀疏不均的年轮从来就没有规律可言,记录着的只是密密匝匝的苦难,和稀稀疏疏战胜苦难的办法——容忍、克制、乃至承受。父亲的性格在日子里悄然变化着,不经打击的父亲再次振奋起来。这大抵是作为父亲的职责和无法推卸的使命吧。但是,我越来越觉得父亲就是一盏风雨中的灯,时刻经历着种种熄灭的考验。
随着我们的长大,父亲的脾气也慢慢变得柔和了许多。他的眼神中少了份急躁,而多出了慈爱和忍让。父亲对任何事物都开始怀有怜惜的态度。当我们在里屋大肆吵闹时,他就会一声不响地走出大门;当我们在雪天里肆意捕捉麻雀的时候,他就会借走路不小心的样子而踢翻支在地上的筛子。父亲开始对母亲也转变了态度,不争不吵,而且出奇地听话。早早起来,喝好茶,就去晒土,最后蹲在向阳的墙角里。这样平淡的日子一直维持了许久,直到嫂子进了这个家门。嫂子娶过来的那几年,父亲和母亲整天满脸笑容,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秋天。
我要出远门了,可父亲整天不见影子,母亲把放粮食的每一处看了又看,嫂子成天嘟哝着,哥哥不在家我们谁也不敢对她有所异议。父亲踏断了亲戚家的门槛,回来时却带着笑容,但那种不为人知的愁苦却凝结在眉头,不敢散去。父亲为了我的锦绣前程再次放下他惯常的做法和尊严,乞求邻里和亲戚,甚至焚香拜佛。亲戚们大多都是农民,其实他们也是爱莫能助,而父亲却明显地把一部分恼怒迁移到他们身上去了,要不他就不会那样唠叨,“你们总有用着人的时候。”哥哥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把所有工钱都交到父亲手中,嫂子却不闻不响回娘家去了。母亲后来对我说,哥哥跑了好几趟,直到立冬才把嫂子接了回来。父亲从来不给我说这些,我知道父亲不像母亲那样常把琐事挂在嘴边,他只是一味地把冤屈埋在心底,让那些阵痛在他的沉默中渐渐死去。
我一年未曾回过家,我怕回家后找不到一份适合我干的活而遭受嫂子的白眼,那样父母一定会很为难。学校放假后,我到父亲的堂弟那儿去了,我帮他放羊,挑水、拉土。我常常在叹息中彻夜难眠,想必父亲又在东奔西跑,母亲又翻箱倒柜,嫂子又该回娘家了。
第二年放寒假后,我早早就回家了。推开门,看见父亲坐在一个矮板凳上,微微低着头。冬天的阳光照在父亲稀疏的头顶上,他显得愈加苍老而无力。母亲盘膝坐在炕头,屋里没有一丝可寻的温暖。我把父亲扶进屋里,让他也坐在炕头上。哥和嫂子已搬到别处住了,而这间熏得发亮的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老人家,他们厮守着所剩不多的岁月,一同体味这伤凄的现实,一同回忆布满苦难的岁月。
父亲把一部分田地租给了别人,一部分让哥和嫂子去劳作。父亲是个坚强的人,他咬死牙关对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只字不提。不论他怎么坚强,可他的腰还是弯了,头还是白了,他的坚强无法抵御要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一切。父亲一生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的儿女们都长大了,都脱离了翼翅的保护,都会飞了,而且越飞越远。只有我,我还不得不在他沾满汗水的汇款上小心翼翼地生活。冬天的风很猛,父亲走在收割过的田地里,显得那么苍茫无比。风把他刮得歪了又歪,但却没有把他彻底刮倒。就那年,奶奶去世了,父亲哭得很伤心,惹得村里许多人都流泪了。他的哭只能释放内心的痛苦,而不能解决摆在眼前的一些实际问题。哭声过了还要活,活人不会因为痛苦和伤心而丢下正在活着的希望。
那年立春后,哥哥和嫂子又搬进了老屋。父亲知道他们出去不久就会回来,所以他们出去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回来的时候依然没有说什么。不过他们回来后,家中依旧缺少一缕新鲜的空气,回荡在全家人头顶上仍旧是一团凝重的阴云。
父亲已过花甲之年了,还时不时地去外面寻活干,他不得不用虚空的身子换取我生活的保障。父亲的声音很低,很重,每次我给他打电话时,找不到多余的话要说。我只默默感受着他很低很重的叹息,我不敢想象那声叹息后面所掩藏的无尽的苦难。父亲一生的经历像童话,假如有一天,他用身体去填补那块黄土时,我担心我会不会从童话中苏醒过来?幸好,父亲用他的结实的身子把病魔拒之门外。风能把他刮歪,但却不能把他刮倒,他是一盏灯,一盏常年摇曳在风雨中的灯,一盏不会轻易熄灭的灯。
三
从我长大的那一天起,我的记忆当中似乎一直在搬家。从里屋搬到外间,再从外间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的搬家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不断地搬家,不断地安家,久而久之,我没有什么感觉了,只是在父亲心中却成了一块心病。
父亲第一次为我搬家是九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刚中学毕业。父亲赶着牛车,车上除了我的行李外,是几箱破书。我和父亲说着话,牛车在我们前头,慢吞吞地走,像我们命运的行程,激不起波澜,也不会歇息。走过垭坝口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细雨,父亲和我一样,都很心疼那几个大纸箱子,于是我们就把行李打开,盖在箱子上。雨一直没有停,而且越下越大,那头老牛艰难地拉着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吃力地行走。我和父亲摔了好几跤,浑身裹满了泥水。这一行程似乎太久远,我们走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牛被父亲拴在槽上,不吃不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掀开盖在车上的棉被时,发现纸箱子全被雨水淋透了。父亲帮我搬,尽管我们那样地小心翼翼,但书还是从箱子里散落了出来。看着那么多书掉在地上,我站在院子里心疼得流泪了。父亲弯下僵硬的腰身,一本一本从水中捞,一本本吸足了水分的书,变得厚厚的。父亲弯下的腰身像一张弓,坚硬,倔强。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就这么坚强地在风雨中行走。父亲说,祖上从中兴到末路,一院空心楼瞬间变成三间茅房。兄妹几个蜷缩着度过宝贵的青春年华,困苦和辛酸成了他们唯一的回忆,如今已成一个巨大的疤,死死贴在他胸口上。
我一直不相信命运的继承,而有些事情却不因思想而转移。那些被泥水浸泡过的书让父亲在阳光下晾干后,整整齐齐地摞在堂屋的木柜里,并且挂上了一把明晃晃的锁头。就在那年春天,我到一所草原深处的民族院校去读书。父亲帮我捆好行李,送我到车站,我又一次搬家了。那时候,父亲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但他还是无法清闲下来,每天总出没在田间地头。时间无情地缩短着我们和大地之间的距离,三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我带几箱书回家了。父亲坐在炕上,看着我打开那把锁头,一本一本整理那些书的时候,他开心地笑了。多年来,我似乎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只是阴沉。其实,父亲笑起来也很可爱,那种源自心灵深处的笑容令人心疼。那些书存在柜子里好多年,它们干净,完好,除我而外,我知道父亲闲的时候也在务弄它们。父亲说,祖先们所选的这个居住地太硬,出不了先生,但是他坚信,我们的家族几乎每代必有一个读书人。这大概是因为我的爷爷,或是祖爷爷都能识得几个字的原因吧。那时候,我三两天就有不去上学的毛病,父亲长说短比,苦口婆心,当然这期间我也没少挨他的打骂,现在想来,我的今天一半来自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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