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英雄
英雄的话题所以能重新泛起,实在是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与英雄精神太过疏远。我们的现实视野中,已经长久地消失了极富精神感召力的英雄形象。我们的社会结构中,那种渗透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光荣与梦想的桂冠之林,已经萧疏零落得被我们的平庸意识碾作尘土了。巨大的荣誉,灿烂的功业,精神的号角,生命的光华,已经不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交响曲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文明,已经发展到不再需要英雄来引领?
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土壤,已经终结了英雄的生长?
庄子在《逍遥游》里,讲了一则寓言。鲲鹏高飞,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蓬简雀表示了极大的轻蔑,极大的怀疑,自信满满地批驳说,我等腾跃而上,只不过几丈高而已,只能翱翔于蓬蒿之间,这已经是飞的最高境界了,它飞九万里?想得美,不可能!辟谣者的姿态,实践者的真知,蓬间雀错了么?可是,素来具有广阔胸襟的庄子,却没有包容蓬间雀,仍然将蓬简雀的议论批评为“小知”,而不是“大知”。什么是大知?就是对“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的广阔无垠的世界的了解、理解与认识。蓬间雀既不了解鲲鹏的精神,也不了解鲲鹏已经到的飞之境界,更不了解鲲鹏已经成功飞越无垠山海的壮举,只根据自己的飞翔能力唧唧喳喳断言世界,确是一种基于自身体会的小知。
一则古老的寓言,其真理的灿烂光芒覆盖千古。
我们品着清茶咖啡,我们听着靡靡之音,我们嚼着邻居同事的是非,我们议论着世界各个角落的大小新闻,我们发现了人类的种种弊端,我们无比自信地认为:世界已经被我们看透了,英雄现象不过是一则古老的神话,一部遥远的经典,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了,我们应该心安理得地如此这般。于是,一种普遍的社会意识油然弥漫——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是英雄时代,我们不需要英雄,这个时代也产生不了英雄。
茶余饭后的任何谈论,举凡涉及这个话题,只要搬出这个论调,朋友们一定纷纷点头,认为你是清醒的、智慧的、扎实的、可靠的、很懂得做人的。若是你要力主英雄精神,说目下社会需要英雄等等,人们一定会瞪大眼睛看着你,认定你是个另类,是一块化石。而举凡涉及英雄人物的文学艺术作品,或各种专业研讨会,则一定是要发掘英雄人物的阴暗面的,理由则一定是“英雄也是人,是人就有缺陷,只有展现人性缺陷的,才是深刻的”。
在我们的历史中,举凡胸怀大志的英雄,其少年时代大多都有豪言壮语。譬如那个揭竿而起推翻秦帝国的陈胜,少年躬耕时就说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千古名言。但在我们目下的现实中,无论男女老少,谁要说自己立志要成就一番壮举,做个英雄,则一定会被周围人视作说大话的神经质。而你说要做个老板富翁,做个律师医生房地产工程师等,甚至只要你说人生目标是挣大钱富起来,人们一定会以各种言辞夸赞你一番。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忘却了英雄。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疏离了英雄意识。
我们正处在一个平庸的时代,蓬间雀意识已经弥漫为我们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我们正以种种形式,消解着我们的英雄精神,消解着我们的生命状态,消解着我们对光荣与梦想的追慕,消解着我们民族精神中最为可贵的敢于创造、敢于牺牲、敢于向人生高峰攀登的血气与品格。我们民族在原生文明时代的那种大阳精神,那种奋进品格,那种血气争心,那种强势生存的英雄气概,统统都成了我们这个时代嘲讽的对象。甚至,我们已经很难理解那些古老经典中每每喷薄而出的万丈豪情,不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究竟在说什么了。
不知不觉地,我们进入了一个蓬简雀的世界。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深刻的悲剧。
全世界所有的文明国家,对自己民族在历史上曾经涌现的英雄,无不给予最高的尊崇。无论这些英雄曾经有过哪些缺陷,成熟的文明与成熟的民族都不会因此而否定他们。这是人类文明的良知,也是民族理性的原则。行走在欧洲的城市乡村,一座座英雄雕像随处可见。甚至是那些神话传说中的远古英雄,也骄傲地矗立在游人面前。没有人计较这些英雄曾经有过的缺陷,人们永远传诵的,只是这些英雄的业绩,这些英雄曾经赋予他们族群的精神活力。这,就是文明的良知。这,就是垂范后世的价值体系。应该说,无论一个民族的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种具有永恒性质的文明良知,这种基于文明传统的价值观念,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也不应该有任何变化。
融入人民,是我们的文明良知。
尊崇英雄,更应该是我们的文明良知。
人民不否定英雄,英雄更不否定人民。
就个体而言,英雄是人民中贡献最大的那些人,是飘扬在各个社会阶层的精神旗帜。作为最基本的价值理念,给予英雄以崇高荣誉,并且永远地尊奉他们,是一个民族成熟、宽广、理性的最低要求。否定英雄,消解英雄精神,只能使我们的社会走向堕落与平庸,只能使我们丧失奋发进取的精神坐标,只能使我们的文明价值观念体系走向崩溃,最终走向虚无主义的深渊。
英雄,是我们的时代先锋,是我们民族永恒的精神旗帜。
说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英雄,是以侏儒的意识在解读人类社会的伟大问题。
侏儒所以流行,蓬简雀所以弥漫,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这个时代对我们面临的种种社会忧患与文明泥沼,已经丧失了警觉意识。平庸安定的生活,使我们误以为群体的智慧水准已经均平化,谁也不可能超出谁(这个时代已经不是英雄时代了),谁也不用再超出谁(我们不再需要英雄了)。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又将消解英雄的意识与“从来就没有救世主”的群体奋争理念混淆在了一起,误将英雄等同于救世主来排斥。这种是是而非的混淆,在很大程度上向消解英雄的平庸意识注入了某种正当性。于是,种种观念鱼龙混杂,纠缠不清,索性,英雄问题淡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社会对英雄丧失了兴趣。
我们不再着力于对英雄行为的激发与奖励,甚至,我们连发现英雄的兴趣也大大地淡漠了。我们可以孜孜不倦地捕捉那些流星(美曰明星)的些微萤火之光,我们可以热烈地追捧那些社会噱头与名人秀,我们可以对那些迅速被证明为假业绩的伪英雄迷惑,而不愿认真发现真正的英雄,更不愿认真培植英雄成长的社会土壤。对那些真正具有人民性、创造性、牺牲精神与巨大业绩的真英雄,我们的主流意识与我们的民众意识,一起保持着莫名其妙的淡漠。从国家意义上说,我们没有发现英雄的社会机制,我们也没有敢于将巨大的荣誉桂冠戴在英雄头上而激发社会活力的勇气。
我们必须明白一个道理:所谓英雄时代,本质上是社会高强度激发英雄行为,从而使英雄辈出的时代,而不是听任英雄自生自灭的时代。从根本上说,一个国家没有行之有效的英雄荣誉制度,没有巨大的奖励激发机制,任何英雄现象都会凋零,以致平庸泯灭。一个文明高度发达而具有深刻理性的成熟民族、成熟国家,无论在大动荡的战争年代,还是在稳定的和平盛世,都不会省俭自己的英雄荣誉制度。
只有我们,一旦没有了动荡与战争,我们就忘记了英雄发现制度,或者淡化了对英雄的激励力度。据说,我们现实的军功“爵位”,在和平年代只有二等功,特等功与一等功只有战争中才能评定。果真如此,只能说明我们对英雄荣誉机制的认识水准,距离深刻的民族竞争的生存理念,尚有较远的路程。至少,我们忽视了牺牲精神的平等性,忽视了与巨大创造价值的同一性。军功“爵位”的缺陷之外,我们没有功勋科学家,我们没有功勋艺术家,我们没有功勋教育家,我们没有功勋乡绅,我们没有功勋国民……凡此等等,我们对功勋与荣誉,似乎总是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忌讳。
或者说,我们的英雄荣誉奖励机制很不制度化,力度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没有最高的以国家与民族名义设立的功勋制度,而只有似是而非的先进模范人物奖励。我们宁可将“英模”连在一起说,也不愿意直接确定英雄称号。其中奥妙,真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对于那些具有历史突破意义的巨大创造,对于那些具有巨大精神感召力的牺牲烈士,对于那些具有世界文明意义卓越成就,我们的激励与奖励力度,苍白得与世界单项奖的威力也相形见拙。
我们的理念,还停留在古老的德治时代。
我们以为,英雄的成长仅仅是道德的力量。
我们忽视了一个历史事实:英雄成长的土壤,是国家与社会以巨大力量培植与激发的结果。
战国大法家商鞅,对英雄激发制度的总概括,是“激赏”二字。请注意,不是一般地赏赐,而是最有力度地激烈地赏赐国家荣誉、社会地位、物质待遇。对英雄激赏制度的重要性,商鞅这样概括:“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就是说,激赏英雄的制度,是国家体系需要全力作为的最主要的基本制度之一,而不是可有可无,更不是苍白无力。秦国所以强大,所以在百余年之后统一中国文明,其根本原因之一,便是国家激赏英雄制度所奠定的社会根基。
一个空前绝后的历史故事是:秦末之乱时,农民军暴动声势汹汹。当此之时,秦帝国的主力大军一在九原,二在岭南。危机当前,主政丞相李斯与将军章邯,组织了骊山修筑始皇帝陵墓的二十万刑徒(犯人)为平乱大军。这支重装大军,在当时堪称“武装到了牙齿”的精锐军队。这支“刑徒军”横扫山东,战无不胜,直到巨鹿之战被项羽击败,无一倒戈,无一投降,最后被复辟头领项羽全部坑杀于新安。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一支犯人军队。古今中外,没有一个国家一届政府,敢于将如此众多的罪犯组织成有效的作战部队,独独秦帝国敢为,而且取得了惊人效果。
为什么?
这是一个人人皆知的故事。但是,却没有人认真分析发现其中蕴涵的极其深刻的历史经验。就实际说,这一惊人事实至少使我们透视到了秦帝国三个方面的社会根基:其一,秦帝国的法治极其清明公正,基本上没有冤狱冤案。果真有即或两三成冤狱,这支军队只怕也像殷纣王的奴隶大军那样阵前倒戈了。其二,秦帝国的政府信誉极其强大,社会人口对国家政府的许诺绝对信任。否则,一个说谎的政府,二十万罪犯岂能人人上当?其三,就是国家激赏功勋英雄制度长期形成的巨大号召力。人人都曾经切实地看到过,为国家立功者所获得的巨大荣誉、爵位、社会地位,生活水准;若能以罪犯之身成为英雄,何异于人生再造,何能不忠于国家奋勇当先?
一朵浪花,往往隐藏着无垠大海的奥秘。
历史的深厚,需要我们真正的深邃的思索。
我们这个民族,因其多灾多难而英雄辈出。虽然,我们的价值理念在秦帝国之后日渐莫衷一是,但是,我们毕竟保留了祖先的精神与风骨,我们终于走到了当代世界大争的历史时代。在这样一个历史时代,我们需要大批英雄人物矗立起来,支撑起我们民族的脊梁,引领我们在各个领域昂首阔步。我们面临的历史债务太多太多,内忧外患,问题重叠如山。若没有灿若星河的英雄阶层,我们将步履维艰,我们将在平庸中沉沦下去。
我们的时代,是最需要英雄崛起的时代。
世无英雄,是弥漫的烟尘遮蔽了我们的眼睛。
国无英雄,是我们的激发制度苍白得无力承载英雄的历史之重。
我们应该挤干伪英雄的泡沫,从流星迷幻中清醒过来,建立扎实有效的英雄功勋制度,让灿烂夺目的英雄桂冠再度成为我们民族的光荣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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