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

豌豆成熟时剥出一粒粒翡翠般的新鲜豆子，再掺些大米，熬上一锅粥，待粥快熟时，把豌豆掺进去，加上一些白糖，变成了江南一带著名的豌豆糖粥。一时能馋倒无数英雄...

大碴子粥和小米粥。所谓大碴子，就是把玉米粒轧成几瓣约如绿豆大小的干玉米碎粒。用一口大锅把玉米渣子添上水，急火煮开锅了，便改为温火焖。焖的时间越长越好，时间越长，碴子就熬得越烂，越烂吃起来就越香。等到粥香四溢，开锅揭盖，眼前金光灿烂，一派辉煌，盛在碗里，如捧个金碗，很稀奇也很庄严。

大碴子粥的口感与小米粥很不相同。它的米粒饱满又实沉，咬下去富有弹性和韧劲，嚼起来过瘾。从每一粒渣子里熬出的黏稠浆汁，散发着秋天田野上成熟的庄稼的气息，洋溢着北方汉子的那种粗狂和力量。

煮大碴子粥最关键的是，必须在碴子下锅的同时，放上一种长粒的饭豆。那种豆子比一般的小绿豆要大得多，紫色粉色白色还有带花纹的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五彩的豆子在锅里微微涨裂，沉浮在金色的粥汤里，如玉盘上镶嵌的宝石......

小米粥比之大碴子粥，喝起来感觉要温柔些细腻些，且有极高的营养价值，又容易被人体吸收，所以北方的妇女用其作为生小孩子和哺乳期的最佳食品。有一年，几乎每一餐每一顿，我喝的都是小米粥。在挂满白霜的异乡的一间清冷的小白屋里，冰凉的手捧起一碗黄澄澄的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我觉得自己还有足够的力量活下去。热粥一滴滴温暖我的身体烤干我的眼泪温暖我的心，我不再害怕不再畏惧。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稀粥远非仅仅具有外婆赋予它的功能，它可以承载人生也可以疏导痛苦甚至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命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我进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小米粥的情境；我无可依傍惟有依傍来自大地的慰藉，我用纯洁的白色换回了收获季节遍地的金黄。至今我依然崇敬小米粥，很多年前它就化作了我闯荡世界的精气。

后来...

稀粥竟是想不到的绚丽多姿，以其五彩斑斓的颜色和别具风味的种类，呈现在我面前。街头巷尾到处都有粥摊和粥挑子，燃得旺旺的炉火上，熬得稀烂的薄薄的粥汤正咕咕冒泡，一边摆放整齐的粥碗里，分别码着新鲜的生鱼片，任顾客自己选用。确定了某一种，摊主便从粥里舀起一勺滚烫的薄粥，对着碗里的生鱼片浇下去，借着沸腾的稀粥的热量，生鱼片很快烫熟，再加稍许精盐、胡椒粉和味精，用筷子翻动搅拌一会儿，一碗美味的鱼生粥就炮制而成。

鱼生粥其鲜美无比。其粥入口便化，回味无穷；其鱼片鲜嫩可口，滑而不腻。一碗粥喝下去，周身通泰舒畅，与世无争，别无他求。我在广州吃过烧鹅乳猪猪蛇羹野味，却独独忘不了这几角钱一碗的生鱼粥或鸡丝粥。

还有过去奶奶时代，会用一只陶罐，口窄底深，形状像一只水壶。她把淘好的米放在罐子里，加上适量的水，再把罐子放在封好底火的炉子上，便放心地去睡。据说后半夜炉火渐渐复燃，粥罐里的米自然就被焖个透烂。到早晨起床，只需将准备好的青菜碎丁、切碎的松花蛋、海米丁，还有少量的肉末，一起放入罐内，加上些佐料——俺家特色的粥就做好了。

这顿早粥不但味道清香可口，让人喝了一碗还想再喝，每天早晨都喝得肚子溜圆才肯作罢，而且内容丰富，色泽鲜艳——绿的菜叶红的肉丁黑褐色带花纹的松花蛋和金黄色的海米，衬以米粒雪白的底色，真像是一幅点彩派的斑斓绘画。

广州之行使我大开眼界，从此由白而黄的稀粥“初级阶段”，跃入五彩缤纷的“中级阶段”。稀粥的功能也从一般聊以糊口、解决温饱的实用性，开始迈向对稀粥的审美、欣赏以及精神享受的“高度”。那时，在重读《红楼梦》，才确信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原来真有悠久的粥文化。

便尝试喝八宝粥，喝红枣紫米粥，喝腊八粥，喝在这块土地上所能喝到的或精致或粗糙或富丽或简朴的各式各样的粥。在湖南娄底有一种“舂”出来的米粥。粥已近糊状，但极有韧性，糊而刁，稠而光洁，闻其香甜，便知其本色。

身边也有几位朋友，一听稀粥，闻粥色变，发表意见说，为人一世，最不喜欢吃的就是稀粥，并且永远不能理解饭菜不是比稀粥强百倍嘛。

我想我们并不是天生就爱喝粥的。如果有人深究粥的渊源、粥的延伸、粥的本质，也许只是一个简单的原因，那就是贫穷。粮食的匮乏加之人口众多，结果就产生了稀粥这种颇具中国特色的食物，覆盖了大江南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喝几千年。

如今我们已不会因为粮食不够吃而喝粥，也不会因为没有钱买粮而喝粥，我们喝粥是因为祖先遗传的粥的基因。粥的原因是否同人体血脂的黏液质形成有关？为什么一个喝粥民族就有些如同稀粥一般黏黏糊糊、汤汤水水的脾性？

可作为主妇的我，如今却很少熬粥。我们家不熬粥的原因很简单，我想许多家庭逐渐淡化了粥，也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没有时间。粥是贫穷的产物，也是时间的产物，粮食和资金勉强具备，但如果不具备时间，同样也喝不成粥。我们的早餐早已代之以面包和牛奶，晚餐有面条，还有偷工减料的食粥奥秘——回归泡饭。

所以如今一喝粥，便喝得郑重其事，喝得不同凡响；要提前洗好小米配上黑米再加上红枣和莲子，像是一个隆重的仪式。据说市场早已经推出了一种速成的粥米，那么再过些日子，连这仪式也成了一个象征。当时间的压力更多的降临的时候，稀粥是否爱莫能助地渐渐远去？我似乎觉得下一代人，对稀粥已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和浓烈的兴趣了，你若问孩子晚饭想喝粥么，她准保回答：随便。

仔细想想孩子的话，你突然觉得所有关于稀粥的话题，其实都是无事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