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骏马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八十年代的这个小城有些奇怪,火车通了二十几年,公路还是坑洼不平,弯弯扭扭,在法国梧桐的遮掩下,绕过小城,穿入云山,路上稀落的货车,根本满足不了建设需要,一个小时一趟的公共汽车,挤上去人贴人。县委高瞻远瞩,早早就组建了马车飞轮社以补充运力不足。

    飞轮社就拽,就俏市。

 

    三天后,佩君被胖社长喊到马槽边时,劳累的八十余匹马们埋头嚼着干草孬料,鼻息嘶咬和嚼料声像流淌的河水声不绝于耳。从未见个这阵势的佩君,欣喜若狂,拿酒过量的胖社长斜睨着眼,叼着烟对佩君说:喂!伙计,白皮细肉的,哈哈,原来你管我,现在,你得听我的,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的马都被他蔑视的笑声吓得抬起头来,而他,口沫子横飞,真有些令人恶心。

    他说:你们这些文人,整天穿得白渗渗,单车一夹,风光。玻板上怕落点灰,记得那次到总站算帐吧?提酒给你喝不收不说,还说飞轮社帐目不清,害得我挨批。伙计,我是老粗,吊个大字不识,社里大部分人跟我一样,委屈了罢?哈哈!

    佩君就想,一万年前,谁家先祖有文化?凭什么喝你的酒?

    胖社长抠了下裤裆,提着啤酒肚下要垮的裤儿甩甩肩,叼支烟说:在这里工作,有几点提醒你,一,你只是个工人,我不认什么干部,工人?只知道工作。二,在我的领导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不看。三,马哥头们像船夫一样,过去驮马上云南下广西,一月半载沾不到女人,养成了些很骚的坏习惯,开突击会时领导说飞轮社不是帐目不清的问题,而是作风问题,人和马的作风问题。

    佩君忍住笑,继续听。

    社长说:领导说,有个皇帝爱女人丢了江山,为什么?软!没力气,半年要在蓝花坡建一幢新商店,一天要顶两天用,保证人和马有足够精力,为什么飞轮社几十匹马全是公马,人,全是男人?就是为了运输上拿第一,抢流动红旗,当然,如果我能到汽车队去,老弟有文才,我会考虑的。

    佩君望着社长,没表情。英俊文涵之中,若有所思。

    在堆积如山的煤沫厂墙边,滔滔不绝的社长被麻大仙喊去了,麻大仙手里拎着东西,找社长有事。

 

    佩君走近马槽检阅群马时,那匹毛色黑亮的黑骏,用嘴唇轻轻 向佩君示好。

    各种毛色斑纹的马一溜烟排去,阵势何等壮观,枣红,赤炭,菊花青,豹点花,雪素,乌龙,青鬃,够人数。这些马,有当地山原马,更多的是战争中来自草原和西洋马的杂交组合,南下时遗留在山区的,它们经常打斗嘶咬,上料扫马厩的矮个张甩腿对佩君说:牛马比君子,畜牲也是人!有些人口上说得好,抠马肚子,作孽,下辈子要变畜牲。

    言外之意,是指社长。佩君佯装没听见。

    张甩腿就是爱信口开河,惹了社长,社长怕出漏子,收了他的马执照,让他下槽饲马,常有怨恨。社长不在时,他边干活边喝酒解闷子避寒湿。

 

    以前,麻大仙为了让自己的马站好槽,多吃料,一瓶酒的小伎俩,就把个甩腿拿高了。麻仙说:伙计,开会社长说你是全社最孬的人,只配做马司爷。好你个弼马瘟。

    甩腿酒瓶一砸,怒骂:我操!官大一级,整老夫到这地步,我操他家十八代。

    坏了,话被麻仙送到社长耳中,社长一个搞转煤,一个搞食品加工厂的两个儿子当着全社人拎小鸡一样揍了甩腿一顿,甩腿就做了弼马瘟,腿越发地甩了。那匹黑骏,就是甩甩的主辕,被麻大仙拉去甩边套,不当数地使,吃料时甩甩怎么关爱黑骏,还是掉膘失宠,夜静时,甩甩抱着黑骏流泪。

    他中了爱耍小聪明心术不正的麻大仙的计。

 

    从此,对社长人们心有芥蒂。

    当过道士先生缺半只耳朵的麻大仙活得滋润,俨然一副社长军师做派,驾好马好车。

 

    飞轮社有些个乱。

    联运总站为了整顿,派佩君来帮社长建规章制度兼财务。社长弄权,晒了三天也不安排佩君工作,麻大仙看在眼里,三天里除了往社长家送鸡送酒送茶送烟,又在空闲时卖弄文笔,社墙上到处都有他用粉笔写的打油诗,当然,还有向社长学习致敬之类的马屁精口号。为了在驾车之余弄到小权,真是道士先生着鬼打,八法都用尽了,想夺佩君的美差。

    是美差吗,只有闻风而动的麻大仙自己知道。

 

    下到基层,得服从基层组织的安排,这是一般规律。

    佩君的素质,养成及时适应新变化的习惯,你不安排,我按时上下班,小时候跟大人们放牧,喜欢马,却没见过眼前这么多漂亮的马,难怪驮了几千年历史的马,如此忠于人类,造物主将它们降生于原野,却奴役于人类,奔驰于疆场,却埋骨于荒野,遇上好的主子,好料好谷,遇上恶人,劳役领鞭,又说不出话,刹是可怜。

 

    在社长家酒桌上,麻大仙卑躬屈节,不知吃了社长多少唾沫,献计道:社长,听说社里要个秘书?

    社长卷舌道:哪里?总站要求整理一下社规。设个文官。

    麻大仙说:早就应该了嘛!

    没想到社长说:你神经病啊?文人脑筋多,我正愁怎么安排呢?他一插进来,问题不好办。

    麻大仙敬酒后说:飞轮社印把子在你手里,谁干些什么还不是你说了算。谁敢嘿嘿!?

    社长儿子说:麻叔文化高,又懂马,麻叔干最好。

    麻大仙假意说: 哟,老侄好心,麻叔怕你爸不放心。

    社长说: 就你干!不过,不脱产。

    二人碰了满杯。

 

    佩君被安排驾车。社长欺下瞒上,说佩君喜欢先实践实践。

    佩君瞧准的是那匹赤炭马,由于太暴躁,长期站单槽。

    佩君只会套马笼套,三天里,灵活的他请甩腿吃了两碗清香羊肉面一斤小二锅头,就把套辕驾车的基本功掌握了。

    黎明时,穿工装的佩君正欲去套那匹高大的赤炭马,甩腿急忙劝止,说:别图漂亮伙计!那马克主,额上有剑纹,麻大仙被它咬了半只耳朵,踢碎了一颗子子,你没见那儿像个太监?整不得,黑骏马护主,你一来它就亲你,我看见的,就使它。

    不吸烟的佩君干脆就甩了一包红塔山给甩腿。

    甩腿说:哦哟,够意思。

    佩君在车边套辕,无意掌心向上一抬,黑骏一个腾立扬起前蹄,饮风长啸,带上的笼钩刺穿了佩君白晰的无名指,鲜血直流,十指连心,生疼。

    甩腿急忙跑过来,用烟灰沫止血,并用蜘蛛网敷上,关心地说:伙计!黑骏通人性,主人只要掌心对着它的头往上一抬,它就会腾跃,双手下压它就会下卧,记住了啊。

    佩君点头。这时,犯了事的黑骏硬扯着空车辕来吻佩君受伤的手,用头磨蹭佩君的肩,不停地哼哼。像为它的新主人赔礼。

    佩君笑了。

    甩腿双手下压,厉声对黑骏说:畜牲!跪下,怎么会伤你的新主人?

    黑骏跪下去。

    爱动情的甩甩哭了,一是离开爱马,二是马掉骠,社长扣工资。喂孬料,自然伤马,又不敢点破,心里窝火。

    他对佩君说:伙计,听说你是来提笔写字的,却安排驾车?要小心,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原受犬欺。手伤了,干脆撂边,整个清闲。

    佩君淡然一笑。说:谢谢!没事,离肠子还远。

 

 

    运输突击战在蓝花坡展开一个月了。由于任务艰巨条件艰苦,上去的十二个车队被拖垮八个,累死三匹马,对于来自集社私营的车队来说供济欠缺直接要命。国有的飞轮社,由于马有口粮人有工资,带足草料移师工地,顶下来了。飞轮社的男人们被人夸,飞轮社的马种让乡邻们羡慕!

    蓝花坡开花的东西叫粘草籽,黄土地上长满狗尾草,四面云山中一湾亮河,映照日月,也托出缠绵。官有十条路,九条民不知。要在蓝花坡建新市,却尽人皆知,先建商店,为建设服务,是嘲人气,有人气好办事。

    车队驻在一户富裕村民家,是社长定的,社长说要找一个利落的女人来做饭。那女人的男人力大,几年前与人背石头比力气大,伤了腰,做煤炭粮食生意渐渐富裕,早就与社长熟了,飞轮社杂交育种母马,就是由她丈夫雇人专门饲养,而女人,却有身理上的渴望。

    一个外人,能将床安在别人夫妻房侧,这个人,就是有权有钱的爱讲作风问题的胖社长。

  

    这是个暴雨夹冰雹的日子,过重的冰雹砸在马背上会生疮虫。人困马乏的飞轮社,不得不停工,闲着的社员们离家久,开始撒疯,赌钱,喝酒,啖天下,也谈女人。麻大仙说:社长有风边,与群众关系好,不像有些人,清高。

    喝了酒的麻大仙点佩君的甲子。

    麻仙习冲,自以为技高马壮,又是社长帮手,一上蓝花坡,别人拉一方二,他摆谱,拉一方半,未出半月,把主辕累死。那是一匹上等良马,社长心肝,社长十分恼怒,臭批了麻仙,整了个狗血淋头。失意的麻仙借酒浇愁,一瓶涝糟独自灌了八两,心闷酒醉人,拿人开蒜。正在上料的甩腿忙,不小心碰翻麻仙酒瓶,麻仙点甩腿的跛脚,骂道:走路参差不齐,上床一个飞腿。甩甩你猜?

    甩甩不是衰人,望着麻仙的麻子脸回道:雨打灰堆土,翻转石榴皮,满面大箩筛,二姨小肚皮,麻仙!这又是什么?

    全场大笑。

    麻仙一把将甩腿拎床上耍流氓,被甩腿一甩腿蹬下床。有人说 :社长!

    当面锣后面鼓的麻仙火头上正怒,女人般呸地长吐一口说:狗人!他妈个巴子走桃花运了,走桃花运?重色轻友!社长会来?别嘈!嘈了不好喝酒!

    甩腿急降一句问:麻仙真知道社长干什么去了?!

    麻仙醉眼朦胧地说:唱首山歌,你们就知道了。

    全场鼓掌!起哄,吹口哨。

    麻仙醉眼朦胧地唱:昨夜醉酒到哥家,见哥睡得象羊叉。

                      心想把哥搂起走,枝丫梧丫不好拿。

    甩腿吼:下一句。

    麻仙干口猛酒又唱:昨夜醉酒到妹家,见妹睡得象羊叉。

                      一跤倒在羊叉上,好比蜂糖蘸粑粑。

    哈哈呵吼声,几乎震垮社员们住的房子。麻仙用山歌出社长的气,不敢直说,丢不掉狗模狗样的禀性。

社长不在,麻仙不管,雨停天晴也没人提出车,玩得痛快。

 

    人这边放泼,马那边踢踏嘶鸣,很不安份。蓝花坡是马的情场,草长莺飞的日子,显得特别激烈。当社员们嘻笑打泼时,佩君独自一人饮马河滩。一个月余,佩君与黑骏熟悉了,马中只算中等个儿的黑骏,在佩君精心呵护下,长得膘肥体壮,油光铮亮,常常引颈长啸。

    一开始,手忙脚乱的佩君被社员们讥笑,尤其是麻仙,经常呵斥佩君,佩君不计较,而是运用打持久战的办法搞运输,不伤马,每周合计运量,佩君位置一直处在前五名,不象麻仙,硬碰,想出风头,暗盯着社长的位置,蓝花坡山高坡陡,马在险处拉跪下去,他还用棍棒子使劲打马,中途便把个绝好的良马活活治死累死,是甩甩和佩君给村民偷偷运了点东西,由村民将马埋了。马死后,麻仙想调黑骏去用,社长规定运量进入前五名,人可以开一次小灶,马可以参加马种匹配,麻仙的美梦没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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