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质嫁妆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刚二十三岁那年,我就急切把自己嫁出去。同窗又是初恋的那个人,隆冬的夜晚,只用一条从自己颈上取下裹住我的暖暖围巾,把我冰凉的手贴在他胸口,哼唱着崔健的《一无所有》和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就让我死心踏地答应做他的新娘。 

许久前,父亲是反对我们恋爱的,“最少也得是大学生吧。”上世纪九十年代,整个社会对文凭又开始重视,身为中学教师的父亲如此要求也是自然。瞒了父亲,我们偷偷地下约会。最终母亲说情,又看他人老实厚道,接送我上下三班极尽心,父亲心软默许了。至于婚期,父母好像根本没心理准备。母亲在用她的巧手为我缝制红棉袄时,见我在跟前,偶尔会嘟囔一句,“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嫁,要不等年把多攒些钱,能给你准备更好点。”

为宽慰母亲,我爽快地说:“妈,我什么都不要,把爸这些年订的《读者文摘》让我带走,就是最好的嫁妆!”

之后,似乎还生怕父亲不同意,多次给父亲说起,“那些《读者文摘》,对,还有你给我订的《散文》、《散文选刊》,《星星诗刊》,我都得带走哦!”父亲无奈笑着连连答应。

父亲不是一个特别爱读书的人,虽也算知识分子,可他这位成天和量杯燃烧瓶方程式打交道的化学教师,竟没有多少藏书。父亲给我文学上起到的启蒙作用,就是小时候为我们订的《中国少年报》。

那年月全中国人都在吃萝卜白菜,奶奶和我们同住,且没有收入,父母工资都不高,我家当然也是节衣缩食。记得两个弟弟同时需要校服,那可是很大一笔开资,为节省,母亲让弟弟找来样品,自己在家踩着缝纫机做了两套。可就是那般窘境,父亲看我们都喜欢读报,还是不曾在这方面削减一点儿。

我上中学后,父亲陆续为我们订阅了《读者文摘》、《青年文摘》、《黄金时代》、《中国青年报》等,后来知道我爱上了写作,又为我订阅了更多的诗歌散文刊物。而其中,如汩汩清泉,潺湲温情的《读者文摘》成了我的至爱,常使我含泪的这本优秀刊物的隽永诗意,裹挟着尘世间的真、善、美,缓缓契入我年轻的心。

那时的《读者文摘》(后改名《读者》)也正年轻,还有些粗糙,风格还有些近似集锦的性质。虽如此,在课外书籍还比较匮乏的年代,这本大众心灵鸡汤已不可多得,对懵懂的我认知世界、建构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影响可谓至深。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时刻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路

            ——鲁藜”

类似这样的文字,我从其中摘抄下来许多。多年以后,自己对哲学家周国平的文字爱不释手时,竟发现早就箴言般摘录过一些。那篇《和命运同行》曾让我些微觉得了悟人生:“愿意的跟着命运走,做命运的奴仆;不愿意的领着命运走,做命运的主人;而我愿意与命运同行,不停的和命运达成和解”。记得我还将这篇文章抄下来送给受挫的好朋友

    从父母家乐颠颠把一捆捆的杂志、书籍抱到我们的小屋时,很慷慨的对未来室友说,这些书你都可以看的哦,这个懒人于是笑。他平日看的多是武侠,对我推荐给他这样娴静典雅的书不置可否,“要真有好的,你念给我听吧。”

当我成为那间十平米、七六年防震临时搭建住房的女主人时,才发现我们家还免费租给了很多朋友。薄薄的白纸扎的顶棚上,住进了壁虎一家,老鼠家也没和我们商量就搬了进来。到夏天,蚊子就更甭提了,借住不说,还毫不客气地就餐,饕餮到捧着肚子飞不起来。女儿出生后,我因为听说过真有老鼠咬伤婴儿的事,常常不敢睡,一有动静就爬起来瞧瞧女儿的鼻子,还好,每次她的小鼻子好端端的都在。

清苦的生活,寒凉的小屋,我从未抱怨过,多年以后的回忆里,许多个安宁的夜晚给他念书的情形,竟是我人生最美的章节。每每和他相伴着沉浸到文字里的静美,我常常会从内心感恩父亲连绵持续地订阅。

记忆最深的一个夜晚,各自上班忙碌一天后,他做饭,洗尿片,我喂女儿吃奶,哄她入睡,快入夜,两人都疲惫已极。临睡前,斜靠着床头,我随手翻开一本我的“纸嫁妆”,是张晓风的《爱情篇》,绚美的文字让我一震。我轻声为他念起作家笔下爱情烟波里诗意柔曼的泅渡,不染尘烟的两双手,云影天光里无边的浪漫,他听着叹口气,“你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现实生活,哪天谁离得开柴米油盐。”真是的呀,回想我坐月子时,他把所有的家务包了,不让我沾一丝凉水。我上三班,冬天里,我在被窝不醒他就会上班去,临走前他会摸摸我的脚凉不凉,凉了就给灌上一个热水袋。

俗世里,我们有彼此,有安然的小小的家。他把我拉回俗尘,告诉我最简单的穿衣吃饭睡觉,告诉我在诗意的浪漫之外红尘里简单的幸福。我说“你接着往下听呀。”正如作家笔锋一转,“如果爱情的轨迹总是把云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贬为人间烟火中的匹妇匹夫,让我们甘心。……有厨房,有餐厅,那里有我们一饮一啄的情。……至于我们曾订下的山之盟呢?我们所渴望的水之约呢?让它等一等,我们总有一天会去的,但现在,我们已选择了从俗。”

那一瞬,一间小巢,两个俗人,在诗境和凡俗的幸福里,几乎是噙着泪,相望到心意柔软。一刻的相偎,已仿佛到地老天荒。

曾对一位老师谈起我的纸质嫁妆,老师说,那何尝不是金质的呢?  

父亲已离开我们整整两年了。已然跨越二十多年尘烟的泛黄书页,恍惚随着岁月变老,随意用指尖轻抚,远逝的往昔,父亲绵绵的爱,仍会从遥远的记忆里风尘仆仆赶回来。而我日渐丰厚的阅读,已将我从最初溪流般的源头,带到深远浩瀚的世界。

父亲在其间微微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