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舅舅一家归国探亲，送过我一套蜜丝佛陀的化妆品。尤喜其中那支口红，自然的深唇色泛着迷人的金光，端详着它，人眼里也会不由地漾起柔亮的光华。那还是邓丽君的歌红遍大江南北的年月，尘封的心虽然幸逢融冰的早春已萌生对美的追求与渴望，可色彩低调的现实依旧会令如此美丽的口红由一枝独秀转而突兀乃至招摇，因此至多关起门来孤芳自赏一番罢了，并且知道就连这，于母亲也是不容许的。自小到大，红颜以及任何鲜艳的色彩从不曾亲近过我的岁月，以至都二十出头了，惯常的着装仍由素颜领衔。因此那支口红于我可谓珍爱，一时被我藏得好极了。

　　后来恋爱，以为母亲会就此放宽政策。有回只淡淡抹了一点出门，刚好给母亲撞见，顿时沉下脸来，话重得令我头都抬不起。在她看来这就叫妖里怪气，甚至可以被引伸为不正派，就毫不客气地没收了去。原以为之后终会还我的，可惜至今都没有。母亲觉得在我那个年龄是根本毋需妆容的。“我那时候从不化妆。”母亲容貌姣好，莫说年轻，即使如今耄耋之年也依然美丽，自然大可素面朝天。他们那代人全都幸福地继承了外公外婆雍荣富丽的相貌，兄弟姊妹出落得个个典雅端庄，且长相几乎一个样，这曾让外婆得意得要命。可到了我们这代也不知怎么优良的遗传基因开始疾速退化，生得一个不如一个，轮到我就更不妙了，所以才会对了那支瑰丽的口红心存感激吧。

　　母亲的教诲从不敢违忤，即使心生逆反，也不敢。以至后来逛商场一不留神拐到口红柜台便会疑心自己犯了路线错误。成长的路上总有着许许多多不可以涉及的地方。那些声音是不可以听的。那些话是不可以讲的。那些情形是不可以看的。那些事情是不可以做的。那些人是不可以结交的……

　　口红，实在有着画龙点睛的妙处，尤其气色不好时候，轻描淡抹，于人于己都是种尊重。没口红之前，脸庞只醒着两只眼睛，自从有了口红，一下就多出张嘴了。

　　正大光明地抹口红，发生在我婚礼那天。那真是容光焕发，扬眉吐气。母亲的默许，让我充分领略了那种舒畅得足以闭起眼来深呼吸的从此宽广的天地。婚后某日母亲来新家探视。记得那天是我平生把口红抹得最浓的一次。闪着金光的绛红（可惜终于不复心目中的那种唇色）在整张脸上张扬到醒目。母亲对着这首当其冲的嘴显然怔一下，继而无奈地摇头，避开目光。而我没有避开，大胆地直视。那口红，真正是点亮了我迟到的成人仪式呢。而那样情形于我，终究只此一次。

　　口红，由最初的喜爱而生发挣脱束缚把握自己人生色彩的夙愿，乃至终归平淡如初。当我长大了离家了全然是自己的时候，原以为会从此迎来一方色彩鲜艳的天地，可走着走着，却发现那种素淡早已成为了我人生的底色，无可更改。当春天为我美丽地到来，它也只容许我把最好的自己在静默的泥土里生长绽放出来，在柔暖的阳光、清凉的风雨里，兀自欢喜，摇曳，以低于体表的热度温和淡然着，于姹紫嫣红之中，淡到没有。

　　然而终究惦记那支口红，因为那种独特的美，再没有见到过。以后无论怎么炫彩，也不是它了。如同人生许多的美好，任你怎么眷恋的眼神也留它不住，只能目送了渐行渐远，远成淡夜里无尽的怀念。

　　如今看着身边安然静享阳光的母亲，竟这般令人心痛地苍老了，再生发不出丝毫管束我的气力。当我笑着与她说起那支口红的美丽往事，也一点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