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早晨对哈里来讲无疑又是黯淡的，从我步入阳台见到它的第一眼就深切感受到了。它也没心情再扭过头来巴巴地望我，像往常那样催促我赶紧带它出门。此时牵扯它心神的唯有玻璃护栏外压抑到头顶的天色以及底下水淋淋的路面。它明白这样的情形对它意味着什么，严峻的神态显然是不快乐的，并且这样的不快在它的岁月里太多了，对此唯有抱以无奈的叹息，而后陷入至深的沉默。

 
其实，我和哈里一样地关注着雨天，虽然动机未必合拍。从不厌烦雨季，对于稍大些的雨也总是抱着宽容的心态。可连日来的大雨把对岸优美的景观都泡水里去了，再怎么喜欢也终究不愿它泛滥成灾。哈里也一定这么祈望着的。它知道我的到来无非是要跟它讲因为所以，讲不能下楼去的道理。而这些对于它已经起不到任何抚慰作用，事实明摆着：至少眼下将无缘和它眼里旷野般亲切的大地在一起，也意味着不能再去从事它所热衷并甘愿为之奋斗终生的事情，比如强势地拖拽我这架执拗的雪橇，比如不遗余力地讨伐那些令它耿耿于怀的该死的猫。连日的大雨已让它满心疲惫黯然神伤。

 
阳台是哈里主要的宿营地。把近十平的L型全玻璃景观阳台拱手让它，自我感觉敞亮的空间能让它清晰地看见外面的世界，对于身处高楼的寂寞生涯多少是种安慰。这样，英俊威武的哈里就无时不在路人的瞩目之中尽显阳刚之气，心情好的时候，大可翘着尾巴完成一个个华丽的转身。犬儿活到这份上，我都替它幸福。可它却无疑为自己深感悲哀，它不想要这层玻璃。它是属于大地的，它的生命需要奔跑。可它的天地被关在外面了，常常只能在梦里抽搐奔跑的英姿。

 
每天两小时溜达。这对于雪橇犬而言的确有失公正。可在高楼里生活，也实在无法给予它更多。而且它强有力的拖拽每每都让我备感心悸，真不知它哪来的力气，仅凭脖子就足以把我整个地放倒。看着邻人的哈士奇走在身旁乖乖的模样很是羡慕，弄不懂哈里怎么就如猛虎出笼般地不驯。

 
我想，这东西如果能开出口来，头一件事肯定是与我吵架，焦点是运动量远远不够，害它到现在都没能长成阿诺健硕的肌肉。想当初准它入户是因为有条件让它自由自在地拥抱乡村生活，可事实上时机并不成熟，又无法为它觅得更合适的主人，才委屈它了。

 
知道，它不要别的，甚至无所谓伙食，一心就只想出门去。而两小时之外，逼仄的空间所强加于我的烦躁情绪无疑是它期盼的，这样它就会因此而喜获额外的犒赏。并且这注定是一次阳光的旅程，所有快乐到疯狂的举止都将被我嗔怪着默许，虽然这样的造化通常不会太多。每次获准下楼总是最幸福的时刻，大门一开，心花怒放的家伙顿时从屋里一路疯狂地弹跳出来：一天过了一天，啊一天只为这时间，让血脉与天地再相联。

 
我们那儿有幢大楼的底层特别热闹，户户养犬，而且多数不止一条。有一户竟养了三条中型犬，也不知怎么安置的。其中的雌性小萨摩特喜欢哈里，每当我们经过，那激动而略带童声的尖叫一下就能引爆整个底层的亢奋转瞬炸开天地的宁静。

 
大概日子里的沉寂太多了，有时候就想弄点声音出来，自己终究不便抛头露面，就全权委托哈里，相信由它的英俊所引发的骚动，足以帮我把骨子里的唯恐天下不乱率真地喊叫出来。只要牵着它去那幢楼前若无其事地招摇过市，立刻就能让众犬由嫉妒而愤怒而狺狺一片，叫人充分领教什么是后院起火，鸡飞狗跳。

 
而此时的哈里无疑是灰暗的，美好的愿望不被祝福，愈发畅快淋漓的雨势最终宣告了清早出行计划的破产。

 
可怜的哈里。我能做的也只有与它一同在心里双手合十，祈祷晴朗天空为我们神奇地亮起。

二

有时不禁会对认养这么个大家伙的合理性产生质疑，并且每每否定自己。唯一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就是：缘。哈里的到来确实更让我相信凡事皆有缘。要不为什么不是别的犬呢？为什么那天给我遇上的偏偏是它哈里呢？

 
记得那天只是随意进的那家宠物店，结果被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留住了，紧接着就让这个英俊的小男孩媚惑了。当时根本料想不到宁静的家庭生活将由此迎来可怕的逆转。历经起码一年的艰难对峙，哈里终于对考究家里所有囊中之物的坚韧程度的执著开始明显退化，而我们也在饱尝了自讨苦吃所赢得的对自身经济实力的清醒认识之后，再不复那种恨不得把沙发都高高吊起的揪心。

 
时至今日仍免不了顽劣的噬咬，只是家里不让就去外面干，走着走着会突然把路边什么硬质的物件叼了就走。保洁员的撒把、垂钓者的渔具，甚至石块、竹杆、松果、灌木的根茎，等等。动作异常利落且意志坚定。害我每每怀着阴暗的心理环顾四周，看有没有被谁盯上，要是叫人疑心我跟它合起伙来干顺手牵羊的勾当那肯定无论如何都讲不清了。

 
带着它外出散步，常被问起它咬不咬人呀？样子这么像狼。便会狡黠地告之它前生就是狼，但有我在一旁就不会对人产生威胁，除非人威胁到我，那它会把人往死里啃。这么说只是因了对方肯定没养过小哈可暂且糊弄一下以求得聊以自慰的可怜的安全感。其实天晓得真遇上险情会是何等局面，单凭它对于全人类天下一家亲的友善举止，谁替谁看家护卫都是个问题。通常情况下怎么都感觉它只负责消耗你在它心目中过于旺盛的精力。

 
小区里还住着另外一条哈士奇，虽然每次放风过完瘾之后乐意跟着主人跑，却特喜欢嚎，月色清朗的夜晚总会对着天上的月亮发出悲凉而沉闷的狼嗥，睡不着时听了，就感觉毛骨悚然得灵魂都没入了幽深的水底。害得邻人早早门窗紧闭，竖起耳朵不敢入梦。这多少让我觉得宽慰，好歹我的哈里没把整幢大楼拽入月黑风高虎狼出没的荒蛮之地。

 
只一次，是白天。楼里的芳邻过来问我：是不是你家的孩子在嚎呀，那么惨。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东西也会用它那种凄惨得令人发怵的声音来表白它无际的落寞。是啊，它的岁月太孤寂了，它的血亲远在寒冷的西伯利亚，出没于人迹罕至的荒原深处。白雪。极光。月亮。流浪。

 
多少年前有回给他写信，附图一张，上面七条哈士奇正拉着一架雪橇在茫茫雪野里勇猛驰骋，图片一侧则有不怀好意的声音在问：你是哪一条？多少年后，那样的哈士奇居然真实地来到了我的生活里，不是缘，又是什么呢。

 
年初那场大雪翩然降临的时候，作为雪橇犬的哈里终于走进了隶属于自己生命的雪天，以少有的温和宁静地站在厚实的雪里，一脸茫然仿佛在说，这就是雪呀？回头相望，白茫茫的天地里唯有自己的足印。不知这一刻，祖先从血脉里传承给它的秉性有没有唤醒它冰天雪地里遥远的梦。

 
嗨，哈里。轻轻对它说，知不知道，今天，你到家啦！

 
三

与哈里相处三个年头了。如今越发感觉它决非简简单单的一条犬儿，它可是善于琢磨的那么个鬼东西，温顺的时候，简直就是可以与你相伴的人儿，粘乎在你身边，无比亲热。

 
犬儿在家一般都崇拜男主人，男性在它们眼里着实是权威的象征。可哈里似乎对此更具清醒的头脑，并以自身独特的行为艺术恰到好处地诠释着何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在一边发号施令往往都懒得理你，直气得人七窍生烟。而只要我轻轻一唤，立马咚咚咚一路小跑着过来，往腿边这么一蹲。尤其当我快乐时候，家伙更会使劲地挤挤挨挨，一副很赖皮的模样，或者干脆趴身上来安静地用疼惜的眼光看我抚慰它帅气的皮毛，并咂巴着嘴表示它的感激。

 
当发现人脸上阴云密布，为避免无谓的牺牲，通常会用安详到与世无争的神情来表白它作为一个名门之后在这个家庭里处世的谨慎与低调，或者用急促的呼吸提醒方才拖拽你时的劳苦功高，甚至故意沧桑地嘶哑着，把自以为是的满怀隐忍演绎成悲壮。

 
当你听见它鼻子里嗯嗯嗯地出声，短声肯定是备感委屈，长声则多半为发泄不满：这也不许那也不行孰不知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么管头管脚让咱还活不活！

歪着脑袋则表示这是干什么又怎么啦不明白呀！

 
上眼睑一点点地吊起目光朝一侧凄凉地斜过去则是说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真不公平我又做错什么了我好像什么也没干呀！等到目光回过来，眼神由柔软变得质感，并且往你脸上越来越强势地定格，那就是大反攻即将来临的前奏：原来我是被捉弄了呀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然后大爪子便沉重地撂你身上来放肆。

 
它不喜欢你烦你时候会绕你身边来若无其事地踩你的脚，使劲踩。要知道将近五十斤的份量也蛮沉的。极端行为则表现为举起后腿踹你一下，轻轻的，点到为止，这表明它已到了忍无可忍的极限。只是从不用牙齿来磕你，开玩笑也不。

 
有天跟邻里数落它的种种不是。比如嘴巴不好伺候，凡事太有主张太挑剔不肯按我的意思办不愿将就。邻里担心地问：你说它坏话它听得懂么？吓一跳。从来没想过这个。是呀，它什么不懂，除了不会开口说话。犬儿的聪明常常引起人的嫉妒，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修炼成精的，对于它与人共有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先人一步了然于心。尤其在家跟我相处的时间长了，看我看得自然比谁都清楚，我什么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它。因此当我对它发威时，看那沉着的神情就知道它心里正很不服气地嘀咕：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还来教训我。

 
其实家伙对于伙食的期望值并不高，食量也小，可惜了我没活让它干，不然倒是个划算的劳力。但有一点，它会厌烦几天来吃同样的食物，你最好给它变换着花样以确保它不因坚忍的绝食而损伤体力。只一样东西是百吃不厌的：鱼！当有一回在我眼皮子底下迅猛地偷袭垂钓者的收成并瞬间吞入腹中，才发现这东西原来喜腥，难怪那么执著地与猫过不去，并且还吃出精来：居然懂得吐骨头，不劳我对犬儿极易损伤的肠道深怀忧虑。

 
家伙最不能忍受的是你们出门溜达不带上它。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形没准就会整出满屋子的异味来让你们追悔莫及。而当它知道你们宠着它并拿它开心的时候，多半会不失时机地摆开战斗到底的架式为自己挣回点面子以便抬高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顺便欺负你一下，争取尝尝翻身做主人的滋味。这种时候，你要捏它鼻子、封它的嘴才好，这样它就可以堂而皇之扑上来尽显威武雄姿，而后断然趴下，前爪掌地、瞪眼、竖耳、梗脖、扭胯、摆尾，整套动作帅气张扬且充满爆发力，足可让你想见迈克·杰克逊或者探戈。

四

始终不明白猫狗之间有史以来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使得它们在骨子里水火不容。而哈里这一族与猫仿佛更是世仇了，简直已到既生犬何生猫的地步。猫的身影严重刺激着它缜密的神经，本来僻静的路段尚可送它一片自由的天地，可它却甘愿为猫而舍弃大好河山。

 
每逢晚上带它出门总得格外小心，我可没长着夜视眼。当它放慢脚步，以虎视眈眈的神情鬼子进村般蹑手蹑脚地往哪儿逼近，人顿时就跟着紧张起来，仿佛空气都被抽掉了。因为这绝对是排山倒海的风暴来临的前奏。见过它以自由之身猎猫的那股狂野劲，飞奔起来简直像极了猎豹。

 
哈里知道我不喜欢它对待猫的态度，可就是没法克制自己的冲动。一旦瞄上难免又会不顾一切地跟你拚速度与力气。只有当我极端生气时才会表现出青春期男孩特有的倔强而叛逆的个性。那回眼见着与一只弓起脊背不买账的老猫在相距六七米的距离里对峙，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像在等待那一脚关键的射门。可随着我一声厉害的断喝，那东西即刻头也不回地拽着我朝另一边一个劲地疾走，完全是眼不见为净地发着狠来摆脱猫的恼心的挑衅。

 
可它到底也有因此而倒楣的时候。某天冤家又隔着道栅栏路窄了。那猫也不好，低调一点走开就是了，可当它一旦占据有利地形就变得有恃无恐，甚至主动出击，全不把曾犯下命案的宿敌放在眼里。哈里哪受得了这个。可人家猫在栅栏里面，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哈里自以为牛，全没想到脖子上的绳索会限制它的自由，就把张嘴使劲拱进栅栏去咬，结果反被气定神闲的猫狠抓了两爪子，搞得鼻子鲜血淋漓。吃了亏的家伙一声低沉的猛吼，迸发出坚忍到底线的悲壮，可惜也不过匹夫之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