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在区里获了个桨，参加颁奖会。议程按序进行，很快轮到我领奖。上台领文学奖还是第一次，心中溢满喜悦，有一种忐忑。但很快平复，人到中年，对物事看得淡，又是一个区县奖。在即将走上台前，我突然想到父亲，这个苍老的老人，这个在去年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老人。因为我的征文题就是“妈妈屋前的灯”，写到父亲，是他和母亲一道垒起我们安身栖梦的窝，从泥屋草房到砖瓦平房，再到两层小楼，一步一个脚印，一步淋漓汗水，落入多少夜的黑和白日阳光的暴晒，我无法想象，眼泪要下来。但我强忍住，我觉得此场合是不适合眼泪的，父亲也不允许我轻易抹眼泪，他应该此刻微笑，他的儿子还有点出息，能用稚拙的笔写出心中所想。

    父亲在69岁走的，未到古稀。实际现今生活条件和医疗水平，活到耄耋已不是稀罕事，我觉得父亲走得早了，刚刚我们羽翼丰满，生活和家庭稳定，他该享受我们的孝心，享受日子的安稳。可一切都不是人的想象，他突患绝症，从起病到撒手人寰，总共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并且一直在床榻度过他的余下时光。最后嘴不能言，眼睛不能睁，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没有看看他生下的儿女最后一眼，就默默远行了，从此不再回首,在阳光的另一面。

    父亲很苦，一生都浸泡在冷风凄雨中，忙忙碌碌种植脚印。年幼半夜跟随父母在作坊起豆、推碾磨，早晨时分还要忙乎售卖。结婚，逢遇上山下乡，和母亲一卷铺盖从县城来到十字畈村。一切陌生，但路不因你生疏、硌脚而换成康庄大道，供你扬鞭驰骋。只好低首侍弄这些锄犁耙锨，跟在那些农业好把式后面虚心学习。倔强的父亲很快将自己的工分弄得和村里最高的平起平坐，昂首在碧翠的稻田里挥洒青春的风采。改革开放，父亲凭依祖传的手艺，弄了一爿水作坊，披星戴月的劳作，将自己的生意弄成沿浦溪河两岸最红火的。我们姐妹仨也在父亲汗水挥洒中顺利读完了高中、中专，有了一份工作。也许没有父亲的日里来、雨里去的劳作，我们很难读完学业，和村中许多孩子样早早辍学放牛、讨猪草，淹没在尘事中，延续父辈的道路，延续不变的画面：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有了工作，能自食其力，但农民的父母没有固定收入，我们只是混个温饱，加之接踵而至的结婚、买房、生孩子，花光了父母和我们的积蓄，还落了债。父母没有向我们说任何什么，知道其儿女的境况，父亲在花甲之年在街上谋了个看门扫地的差事，每月一百来元的收入，父亲很看重，说够他们二老买米购盐，你们尽可放心。我知道拮据，我知道父母节衣缩食。每当我看到父亲微驼着背，在长长的街道沙沙扫地，在楼房上下咚咚穿梭，清扫厕所，半夜给单位的人开门，他的银发特别刺眼，刺疼我的心，但我不能制止，不能让父亲丢下这个琐碎、繁杂差事，在老宅享福，一杯茶，一片很好的日光。我的工资那时实在微薄，一切刚起步。父亲也不允许我这样做，在任时都不想他的儿女受苦受累。我的父亲。我唯一能表达的是每逢空闲都要到父亲看门的阴暗、仄小屋坐坐，聊聊。父亲不善谈，我也拙言，但我每次去父亲的脸上都堆满笑，让母亲张罗吃喝，嘿嘿望着我。时光在小屋中温暖。在单位辞了父亲，父母回到老宅，父亲又操弄起田地，种稻、种芝麻，甚而在荒弃十多年、茅草丛生的洋湖田中撒播糯稻种子，我们平时的稻米在父亲种田后从未买过，说他种的稻不施农药吃着放心，选的都是好吃品种。我们享受着父亲稻米的芳香，享受着父亲宽博、汹涌的、无私无尽的关怀。父亲好烟，但都是吃一元多一点甜蜜烟，就是在前几年才抽二元五角的黄盛唐。父亲从未考虑过自己。在重病期间，父亲还到田埂看妹夫、姐夫播稻，嘱咐我们种双季，等他好了收割。轮椅中的他不知道，他已不能好，离生命越来越远，我们都瞒着他的病情。其实我们此时已能拿较高的工资，不需他的护佑，我们早该赡养他，让他夕阳中悠闲。病魔抹去了一切人间美好，父亲终于走了，匆匆走了，在我们懵懂里、来不及反应间。

    也许这篇小文能舒泄点我心中情思，给远方的父亲点安慰。母亲还在，这个和父亲牵手走过风雨和黑夜的慈祥老人，父亲一生的牵挂。在父亲生病初期，父亲对母亲说，以后记得吃药，再也没人叫你了（母亲有高血压），父亲有预感？聪明、体谅人的父亲。和母亲在一起，我感觉温暖，家庭的完整，感觉父亲没有走远，又只是出去和村人玩牌弈棋去了。但逝者已逝，留存的只是记忆的美好画幅，心中的愿想。我现在所做的应是和母亲厮守，孝敬她老人家，让她尽沐新时代的春风，享受亲情的浓浓，让父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