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永巷中，你不可能不知道李夫人。那个女子倾国倾城，却红颜薄命，让高高在上的圣上也迷恋不止。邢婉君进宫的时候，这个传奇女子已经香消玉损多年。宫里美人不断，却只有尹婕妤稍稍沾得一点宠爱，但自然是不能与昔日的李夫人相提并论。

 

邢婉君从来没有没有太大的抱负，譬如一同进宫的侍女个个都带着单纯而美好的憧憬，渴望陛下的宠爱，渴望能够获得一个封号。那时与她关系交好的侍女嬛嬛，满脸天真说：“我嘛，自然是要爬到婕妤这个位置才甘心。”她说话的时候乌黑的眼睛中似乎还有光芒闪烁，末了不忘问一句：“婉君，你也是想做婕妤的吧？”

 

邢婉君微笑着摇摇头，说：“我不要做什么婕妤。陛下要宠爱那么多人，就算是婕妤又如何？我只愿得一人，能白首不离便可。”

 

嬛嬛一脸失望，还带了点困惑。她是如此单纯的女孩，并不理解方才那番话。她抓抓自己的脑袋，又咧嘴笑道，“婉君你那么漂亮，一定能得陛下喜欢的。当然，比我是差了那么一点……”

 

邢婉君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她绝未想到，嬛嬛只在入宫数日后就得到了陛下的宠幸。次日嬛嬛不免心下得意，顿时扬眉吐气起来。一同来的侍女免不了嫉妒怨恨，私下纷纷议论。

 

——“她以为她是谁啊？这还没封号呢，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哼，陛下宠幸的人多了去了，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就那等姿色也敢在陛下面前搔首弄姿，真是不折不扣的狐狸精。”

……

 

邢婉君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担心。嬛嬛没什么心机，不懂掩藏，容易吃亏。她心眼不坏，可是不会说话。这样的个性，一旦获封，只怕来的不会是幸运，只会是灾难。在这个永巷中，能爬到高位的，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况且现在尹婕妤刚在圣宠之时，怎容得他人抢了她的风头。

 

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

 

嬛嬛莫名其妙地消失到找到她的尸体，不过短短数日。那个曾经宠幸她的圣上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甚至早已不记得她。邢婉君莫名地觉得寒冷。

 

这世上，能有多少李夫人可以让他念念不忘呢？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取代李夫人，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可以取代。

 

 

嬛嬛的死大家并没有放在心上，邢婉君虽觉得惋惜却也不在多想。她每日本分地干活，只愿运气好些日后年纪大了可以出宫，然后找个平凡的男子安度余生。天晴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手挽手去郊外散步，下雨的时候他们可以依偎在屋中聊天。

 

她想着未来，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冷不防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想什么想得入迷呢？”

 

她脑中轰的一声，这后宫唯一的男性，除了天子还会有谁？她慌慌张张地跪下，低着头行礼道：“奴婢该死，请陛下宽恕。”

 

刘彻微微一笑说：“不要紧张，朕不会怪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她苍白着一张脸，抬头望向上方的天子，只看了一眼，却又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下去。

 

“这几日的花茶是你准备的？”刘彻淡淡看了一眼她篮中收集的各类花朵。

 

“回圣上，是奴婢。”

 

刘彻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边上的侍女。那是在未央宫中待了数十年的老宫人墨玉，天子身边最信任的侍女。刘彻淡淡道：“你倒说说看，她有几分像？”

 

墨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邢婉君，回：“六分。”

 

刘彻说：“好，就是她了。”他正欲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问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邢婉君。”她的声音颤抖，几乎带上了绝望。

 

“唔，婉君，不错的名字。”刘彻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就离开了。他是天子，要一个女人从来都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她得到了圣上的宠幸，却觉得无比绝望。陛下那日问墨玉的那句话，让她心寒无比。几分像，原来她和那位李夫人有六分像，她是不是该感到幸运？

 

刘彻似乎真的对她产生了兴趣，接二连三地召她侍寝，自然是羡煞了旁人。有一日侍寝完毕，本该立刻离开的她却被刘彻意外留了下来。刘彻淡淡笑着，轻轻抚了抚她乌黑的长发，说：“朕打算封你为婕妤，喜不喜欢？”

 

她大惊，结结巴巴说：“可、可是奴婢才刚得陛下圣恩……”

 

刘彻不以为意说：“朕喜欢就好。”

 

她慌得从床上起身，跪在天子面前说：“请陛下收回成命。奴婢，担待不起。”她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只想平静的生活。

 

刘彻微微皱起眉头，说：“你不愿意？”

 

她已经忍不住哭泣，说：“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刚得圣恩，实在不敢越了规矩。再说，宫中流言，蜚短流长，陛下这样做，对尹婕妤也不公平。”

 

刘彻冷笑，“哦？你倒是很会替别人着想么？”

 

她听出了刘彻隐隐的怒气，吓得几乎动弹不得：“奴婢，奴婢不敢……”

 

“滚出去。”刘彻淡淡地说着，没有发火，却比发火更可怕。

 

 

次日她等到了圣旨，意外地获封为泾娥。那个位置只比婕妤低了一级，可获封后刘彻便很少来找她了。她无法揣测那位天子的想法。刘彻没有封她婕妤，而封了她做泾娥，仿佛是在意她的，可为何他又对她冷漠。

 

天子后宫庞大，获得封号的女子却并不多。所以即便她实质上并未获得太多的圣宠，宫里仍旧把她和尹婕妤做了比较。圣上喜好无常，这些年来根本没有女子可以得到专宠。

 

遭到冷落，她自然也有些心结，只不过宫里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也只得苦笑着打发过去了。

 

 

日子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过去了，她以为天子早就忘记了她这个泾娥，她会像大多数宫里的女子一样，孤零零地老去。可是有一日，圣上却召了她过去。他见着她仍旧神情平静，她一时也猜不到他的心思。

 

刘彻说：“尹婕妤想见你，你随朕过去。”

 

她心下一惊，并不明白刘彻的用意。

 

刘彻淡淡一笑：“你也莫慌张，她不过是听闻你的美貌，想见见你罢了。”

 

她心中还是觉得不安，可也不能反抗。

 

 

她在这宫中深居简出，也不想做些讨好刘彻事情，所以衣着打扮非常朴素。可是她却惊讶地发现，尹婕妤见到她后居然涨红了脸，连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心下大惊，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刘彻在一旁揽着尹婕妤，笑着宽慰她说：“你也不必自惭形秽，朕倒是瞧着你今日更明艳动人。”百般哄劝，尹婕妤方才收了眼泪。

 

邢婉君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意，冷汗涔涔，粘的后背异常难受。这个天子，根本没有把她们当做人看，只不过当作玩乐的工具罢了。

 

刘彻揽着尹婕妤，笑着对她挥挥手说：“罢了，你退下吧。”他一句话轻飘飘，却让人冷到骨子里。

 

 

邢婉君再也没有见过尹婕妤，刘彻似乎真正遗忘了她。她心里苦笑，是不是六分像根本不够。非要九分十分，才能分到他一点宠爱。

 

李夫人走了，那倾国倾城的传奇便不会再有。

 

 

她很快病了，找了御医却总不见好。她冷笑，没有李夫人的宠爱，却轮到了她的命运。宫里个个拜高踩低，谁还会在意她这个被遗忘很久的泾娥。

 

但她却没有想到，有一日墨玉会来。这个皇帝最亲近的侍女，为何会来？难道是皇帝再次想起了她？

 

墨玉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问：“听说夫人病了许久，身体可曾好些？”

 

她费力地撑起身，咳了两声说：“药总是在吃，应无大碍。”

 

墨玉点点头，说：“这奴婢就放心。不打搅夫人休息，奴婢告退。”

 

她点点头，看到墨玉转身，忽然心下一动，脱口而出：“等等。”

 

墨玉回身，问：“夫人有何吩咐？”

 

她忽然觉得嘴唇发干，舔了舔下唇说：“陛下最近可好？”

 

墨玉回：“陛下很好，夫人不必担心。”

 

她点点头，又咳了两声，然后自言自语道：“李夫人真的很幸福，得到了一个女人所希望的最完美的爱情。”

 

墨玉扬眉，说：“幸福？”

 

她淡淡一笑：“可不是，能让陛下念念不忘这么久。陛下宠幸我，也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位夫人吧。”她的话虽是问句，却非常笃定。她很早前就知道了。

 

可是也许是她的错觉，墨玉居然冷冷一笑，说：“你六分像，她也不过九分像，到底不是那个人，你以为有差别么？”

 

她听得糊里糊涂，墨玉又无奈一笑：“其实，陛下念念不忘的，又岂止是那倾国倾城四个字？”

 

她愈发糊涂，脑袋也愈发昏昏沉沉起来。

 

 

这一次，她昏睡很久，久到出现了幻觉。有一个男子，牵着她的手，陪她看夕阳西下。他自然不会是那个天子。

 

 

邢泾娥去世的消息并未在宫里引起太大的风波，毕竟宫里那么多人，很多人早已不记得这位被冷落的泾娥。刘彻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饮茶。墨玉在一旁替他斟茶，见刘彻一丝起伏也无，倒也并不奇怪。她早就习惯这个帝王的无情。

 

“这茶没有她泡得好喝呢。”刘彻仿佛有些感叹。

 

“陛下莫非是在想念泾娥夫人？”

 

刘彻抬头望了一眼墨玉，神情似笑非笑，“你是不是觉得朕对她太过无情？”

 

墨玉忙低头回道：“奴婢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墨玉，你跟随朕多年，却始终不讨朕欢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墨玉垂着头，“奴婢不知。”

 

刘彻冷笑一声说：“你和她都一样，行事小心，把朕的恩宠当成毒蛇猛兽，唯恐把你们给害了。这点心思，难道能瞒过朕？朕不过是在成全她！”

 

墨玉冷汗涔涔，竟没想到天子心思竟是如此细密。

 

“罢了，你退下吧。”刘彻挥挥手，神情平静。可他心底却无奈，到底是佳人难再得。可不是，还有谁能如他一般，明知道即将来临的是毒蛇猛兽还愿意死死地抓着不放。

 

倾国倾城，他思念的岂止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