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彤入宫是在太始四年。家里穷，爹爹送了自己入宫，说是宫里会有故人照顾。那个老宫人名叫墨玉，是圣上身边曾经最亲近的侍女。她见到自己的时候微微一笑，说，你长得很像你爷爷年轻的时候。

 

墨玉已经年过半百，目光锐利，但她对思彤很温柔。思彤很喜欢她，对她几乎是依赖。爹爹说，墨宫人是你爷爷年轻时候的朋友，青梅竹马，一同成长。后来入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他让思彤唤她祖姑奶奶。

 

思彤看着墨玉，时常想，她的这位祖姑奶奶，年轻时候必定是位非常美貌的女子。只是她不明白，她为何会甘愿留在这未央宫一辈子。

 

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思彤不免有些想入非非。祖姑奶奶会不会是因为圣上……听宫里的人都说他们这位圣上年轻的时候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子，就算他不是皇帝，也会有大群的女子为之倾倒。

 

但她看着墨玉对圣上的神情，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直至有一日，她随着墨玉走在回廊中，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墨玉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对着来人行礼道，见过候爷。

 

对方看看她，淡淡地应了一声，而后继续前行，并未放在心上。

 

但墨玉的神情暗淡了下来。思彤问，祖姑奶奶，那位大人是？

 

墨玉回了一下神，方才那抹暗淡已然消失。

 

他是……案道侯，韩说。

 

 

案道侯韩说，是除了当今圣上以外唯一一个能够自由出入永巷的男子。当今圣上喜好男风这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案道侯毕竟已是个老人，即使感情再深厚，终是比不得年轻貌美的少年。

 

这位候爷英勇好战，在战场上立了不少功，深得圣上器重。他常年在外征战，所以思彤是第一次见到他，并且在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如果她的这位祖姑奶奶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宫里，那要怎么样才能熬过这么多年来的寂寞？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真的可以那样执着么？

 

 

她的疑惑消除是在征和二年。

 

那一年卫太子刘据谋反。在那一场剧变中，案道侯韩说奉旨捉拿太子，却被太子一剑刺死。

 

韩说死去的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立刻引来皇帝的勃然大怒，立刻下旨诛杀卫氏。除了卫皇后之外，其余人员全都奉旨捉拿赐死，包括两位卫氏公主。其中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长公主刘嫣。

 

墨玉终于一病不起，整日精神恹恹。思彤端了药喂她，她也不喝，双眸失神。

 

思彤说，祖姑奶奶，您别这样。

 

她心里觉得很难过。她的祖姑奶奶，一定是爱极了那位大人。那么多年寂寞的深宫生涯，是对那个人的爱才一直支撑的她。思彤不明白爱情，但她知道她的祖姑奶奶此刻已经近乎绝望。

 

隐约中听的墨玉在喃喃自语。思彤没听清，凑过去问，祖姑奶奶，您说什么？

 

墨玉置若罔闻。

 

韩大人。

 

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思彤潸然泪下，说，祖姑奶奶，韩大人已经去了。

 

是啊，他走了很久了。墨玉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几十年了，可我还记得他。长安街头，桃花马上，谁家年少逐金丸。

 

思彤愣住了。

 

墨玉的神情一下子褪去了平日的锐利，想起往事，她也仿佛回到了年少时代，脸上有隐约羞怯的少女神态。

 

年轻的时候再痛苦也忍下来了，可是人老了，反倒越来越懦弱。墨玉继续说着，明明知道他不是他，还是觉得他在自己面前再次死去一样。

 

思彤越听越糊涂，如果她的祖姑奶奶爱的不是韩说，那又会是谁？

 

 

思彤没有得到答案，第二天墨玉就去世了。

 

这个半百的老人，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个皇宫。可是就像大部分人一样，她很快就会消失于漫漫历史长河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场剧变中卫皇后含冤自杀，又在多年后得到平反。可是平反又如何，终究已不能挽回。两年后，这个帝王又下令赐死了最宠爱的赵婕妤。再过两年，圣上驾崩。隐约听闻，圣上驾崩前，并未留下任何话语，他驾崩的时候甚至面带微笑，手中握着一颗金丸。

 

 

很多年后思彤出了宫，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年轻少年骑着马飞快而过，忽然就想起了祖姑奶奶当年的那句话。

 

长安街头，桃花马上，谁家年少逐金丸。

 

她听见有几个老人说起，几十年长安城中有个韩嫣大人，倾国倾城，深得圣上的宠爱。他爱玩弹弓，总是以金珠为丸，策马从市街而过，堪称长安一景。可惜没过多久那位大人就消失了，再也没有见过他。

 

忆及往日之事，老人们眼中满是感慨。有个老人说，我一直记得他，那时候就是靠捡他的金丸我才渡过了那些贫穷的日子。只是，我听闻他当年犯了宫规，被太后赐死，连孝武皇帝都保不住呢。先皇帝当年对韩大人，可算是情深意重了。

 

……

 

思彤不知何时，已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