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其实确实已经不年轻，只是一直以来忙着朝堂江山的事情，无暇顾及其它，而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解决，他确实感到了深深的疲倦。确立了继承人，交代了后世，也处置了那个无辜的女人。他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刘彻开始习惯于长时间的睡眠，大段冗长的梦靥，醒来的时候人常常是糊里糊涂，不知是在梦中还是梦外。

 

“刘彻。刘彻。”他在梦里总是听到那个人在叫他。是干净英俊的白衣少年，身材欣长，笑起来有一点点邪气。明眸善睐，皓齿雪肤，如此美丽。十里桃花，纷纷扬扬，他立于林间，暖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刘彻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色如桃花这个词。

 

他总觉得那个少年如此熟悉，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他不该不记得那样美丽的人。

 

是李延年？还是弄儿？

 

都不是。他比他们更美丽，但身上没有那种媚态，反而多了一份桀骜。

 

他多么渴望走到他身边，可是拼尽力气也走不到尽头。天很热，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那个人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原本带着笑意的双眸渐渐黯淡了下去。“你不过来，那我就要走了哦。”

 

他拼命摇头，想要开口挽留他，可是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无法出声。一种无力感陡然产生，刘彻觉得这种感觉很是熟悉，可是却想不起是在何时有过。

 

那人的容颜渐渐模糊起来，好像立刻就要消失在眼前。

 

刘彻急得满头大汗，拼尽力气大吼了起来。

 

“王孙！”

 

……

 

“父皇。”耳边传来一个悦耳的童声。

 

刘彻似乎还没醒过来，只盯着那孩童出神。这个孩子有和他如此相似的容貌，刘彻心里微微一热，轻轻抚着他的脸唤道：“王孙……”

 

孩子撇了撇嘴，有些不悦道：“父皇怎么连弗陵的名字也忘记了。”

 

刘彻想起来了，这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弗陵。他的皇位继承人。

 

“父皇又做梦了？”刘弗陵问。

 

刘彻没有回答，只微微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隐隐失望，多么希望不要醒来。他用粗糙的手摸摸刘弗陵的脸，弹指可破的皮肤，是年轻人所特有的。

 

“父皇？”

 

刘彻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见到韩嫣的时候，比弗陵还小。那时他只有四岁，刚被封为胶东王。那年的冬季雪特别大，他在太皇太后的长乐宫里第一次见到和他同龄的韩嫣。

 

粉雕玉琢，乌黑明亮的一双眼睛，精致的不可思议的孩子。

 

他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了上他，对母亲说：“儿臣想要他留在儿臣身边，可以吗？”

 

在座的大人们纷纷笑了起来，太皇太后难得也露出了微笑道：“这是弓高候的孙子，正好和彘儿同年，本来也是想叫他来跟彘儿做个伴。这会儿倒好，彘儿倒先问哀家要起人来了。”

 

母亲也笑道：“这孩子一看就知道乖巧，有他陪着彘儿，臣妾也放心了。”

 

 

那时候他们都这样喜爱王孙，可为什么多年以后每个人都视他为毒蛇猛兽，一脸嫌弃。

 

他不过是想爱他而已，这也有错吗？

 

 

刘彻轻轻摸了摸自己心，觉得这里从未满过。一幕幕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现：李延年临死前笑着说他可怜；李夫人病重求他，要他好好照顾李家；赵婕妤歇斯底里地恳求他不要杀她，邢泾娥一个人孤独的病死；弄儿一剑被刺死毫无预兆；陈阿娇被废在长门哀怨地去世；卫子夫被他收去皇后玺印后决然地自我了解……

 

那么多的人，最后却没有一个人能留下来陪他。

 

他真的寂寞了。他从前是断然不肯承认的，他这样强大，这样尊贵，要什么没有，怎么会有脆弱的一面。

 

他想起了：李延年在大殿上轻歌曼舞，他一瞬间的惊艳；李夫人出尘若仙地出现在他面前；赵婕妤顽皮地伸手遮住他的眼，要他猜猜；邢泾娥望着他内心挣扎又痛苦；弄儿热情地揽着他肆意亲吻；陈阿娇跟他扭打在一起，歇斯底里地咒骂他，却哭着说你怎么可以爱上别人；卫子夫安静地陪着他看夕阳西下，两个人的手挽在一起……

 

最后，是王孙站在阳光里，笑着叫他：

 

“刘彻。刘彻。”

 

 

“王孙。”

 

他终于可以坦然地想起他了，他终于放过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