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灯火下，他一半面容隐匿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并不真切。他声音不大，只不过略略带了一丝颤抖。

 

对面的男子满脸哀伤，只叹道：“你终要娶妻的。”

 

他笑了，站起身来。光线投到他脸上，玉面朱唇，好一个俊俏的少年。“臣张放，谢主隆恩。”

 

刘骜欲言又止，最后却只道：“从此以后，你我二人只言君臣，再无其它。”

 

少年苍白着脸色，喃喃道：“只言君臣……只言君臣……”

 

刘骜望着他惨白的脸色，只觉得心被狠狠地剜去一块，疼的他几乎不能呼吸。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是被迫的。可是，这冲动不过昙花一现，他压抑住了，他不能害了他。如今的伤害不过是一时的，待他娶妻生子之后，忘记自己，也就不会在意了。至于自己，此生从未快乐过，也便无所谓了。

 

“臣明白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身后的人并没有挽留他。

 

 

鸿嘉二年春，富平侯张放大婚，取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上为放供张，赐甲第，充以乘舆服饰，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

 

 

2、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转眼已过一年。

 

一日，他对他说：“陛下可还记得当年那些微服出巡的日子。”

 

他怎会忘记？那是他一生最为快乐的时光。但他沉默着，不知是否应该跟他说明。他和他，早已不是过去了。

 

他轻轻笑了两声，仿佛并不在意。

 

“臣不过是想，再邀陛下同游。”他的笑容依旧倾国倾城。刘骜不是没见过美人，他宫中的许皇后、班婕妤，哪个不是貌美如花。可是这些年来，他只对着他，才有心动的感觉。

 

他妥协了。

 

这一年来，他给了他无数赏赐，却始终不愿见他。他怕见到他，就会失控。可是今日再见，显然他早已忘却过去。放不下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人。

 

刘骜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可笑。

 

那一刻，他感到了嫉妒，无穷无尽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嫉妒。嫉妒那个可以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与他白头偕老。

 

 

就像那一年他赐他大婚，而如今，他却带着他来到阳阿公主的府邸上，献给他一个绝世美人。

 

“此女名叫赵飞燕，身轻如燕，果然名不虚传，陛下是否喜欢？”他带着三分笑意望向自己，眼里满是讥讽。

 

那一刻，他被伤的体无完肤。可他只是笑道：“果真是倾国倾城的女子，朕此生都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只怕，世宗孝武皇帝昔日的李夫人，也及不上她。爱卿果然好眼力，朕喜欢的紧。”

 

他淡淡一笑，“是吗？陛下喜欢就好。”

 

“恩，很喜欢。朕回带她回宫，封美人。”

 

即兴而去，败兴而归。人人都以为他欢喜得很，得此美人。他哪还有心思在那个美人身上。

 

 

3、

 

他开始荒淫无道，既然他已不在乎他，他又何必委屈自己。

 

他宠幸了赵飞燕，把三千宠爱都给了她。几个月后，他又把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招进宫来，大肆宠幸。

 

母后大怒，隐隐已猜到原因，下旨放逐张放。

 

那一刻，他终于慌乱，恳求他的母亲不要赶走张放。那一年张放大婚，已经要了他半条命，他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张放的景象。

 

“荒唐！张放骄蹇纵恣，奢淫不制，这都是你宠出来的！你和他那些个糊涂事情，别以为哀家不知。哀家这是顾及皇家脸面，饶他一命。皇帝自己看着办吧，是要一个死的张放陪伴身边，还是活着远离长安！”王政君甩袖愤愤离去。

 

 

4、

 

“……张放骄逸悖理，与背畔无异，臣子之恶，莫大于是，不宜宿卫在位。顾免放归国，以销众邪之萌，厌海内之心。呵呵，呵呵。”张放喃喃念着圣旨上的内容，讥讽地大笑起来。

 

永始元年秋，刘骜下旨左迁张放为北地都尉，从此以后，再不入长安。

 

 

5、

 

只是几个月，他已近无法忍受。强烈的思念之火烧尽了他的理智，他终于下旨招张放回宫，封侍中。他要他在他身边，永不分离。

 

他廋了，下巴愈发尖细。那一刻，他如此心疼，想必北地的生活，并不好过。

 

“张放……”他百感交集，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换道他的名字。

 

“陛下这又是做什么呢？既然已放臣远去，又何苦再招臣回来？”张放眼里满是疲倦。

 

“不是的，朕、朕从未想过要你离开！”

 

张放走进他，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叹道：“臣心里明白，只是，陛下何苦为了臣而跟太后过不去？臣自娶妻以来，已经想明白了。只恨臣不是女子，不能与陛下厮守。陛下还是忘了臣吧。”

 

刘骜抱住他，却只是默默地流泪。

 

他也明白，他们之间不会有结局。

 

昔日孝文皇帝与邓通，孝武皇帝与韩嫣的结局早已告诉他一切。他不能让张放成为第二个韩嫣，为了他的平安，他应该放他离开。

 

果不其然，太后听闻张放回朝，勃然大怒。数日后，下旨再次逐放。

 

 

6、

 

这一次离去，张放很久都没有回过长安。他心中思念，玺书劳问不绝。张放中间又回来过几次，他试图挽留，最后却还是不得。

 

他恨死了自己的母亲。大权被夺，连和自己心爱的人相处的权利都没有。他只能放纵自己，沉溺在赵氏姐妹的温柔中。他知道母后不喜欢她们两个，于是更加坚定了他宠爱她们的理由。他恨母后，他也不要子嗣，不要他的孩子成为第二个傀儡。

 

他废了许皇后，立了赵飞燕为后，赵合德为昭仪，由着她们两个在后宫骄横跋扈。就算面对自己的孩子被杀，他也无所谓。

 

母亲时常对他破口大骂，他只是盯着她冷冷一笑。

 

他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也不在乎了。什么皇帝？他的人生不过是笑话一场。还不如沉溺身体的快乐，能得一时便得一时。

 

……

 

7、

 

皇帝的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国。

 

张放呆了片刻，泪水早已控制不住涌出。那一晚他哭得几乎不能呼吸，整个人开始昏昏沉沉，迷糊中仿佛回到了过去。他第一次遇到刘骜的时候，不过七岁。他是他的表哥。青梅竹马，一同成长。

 

十六岁那年两人互通心意，从此以后，宣誓殿内对饮和诗，上林苑里策马相依。一同出游，一同共赏花开。长安城上，执手相依。众人口中便道是“与上卧起，宠爱殊绝”。

 

那样的日子如此短暂，不过如烟花一样稍纵即逝，又好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久的美梦，这样不真实。

 

那一日分别，他对他道：“张放不能常伴陛下左右，但心永远在您这里。”

 

他没有说的是，他愿与他生死相依，谁都不能阻止。

 

 

次日，富平侯张放逝。

 

史书曰：成帝崩，放思慕哭泣而死。

 

 

完。

 

 

后记：汉成帝刘骜是个昏庸的皇帝，很早便知道他。宠幸赵氏姊妹，最后死于赵合德的床上。但是班固的评价中又道：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博览古今，容受直辞。公卿称职，奏议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

 

人人道他是沉溺女色，进而误国。我却总是认为他是因为大权被夺，由此心灰意冷，自我放逐。

 

富平侯张放，是汉宣帝时期大司马张安世的曾孙，张世安是张汤的儿子。张放的母亲是敬武公主，乃汉元帝的妹妹。张放与刘骜是表兄弟关系，同时也是一对同性恋人。两人感情是非常不错的。史书曰：“鸿嘉中，成帝欲尊武帝故事，与近臣游宴。放以公主子，少年殊丽，性开敏，得幸上。”“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常从为微行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