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相机上路的时候，带着两个人的期许。

 

两个人，随意走多远走多久都可以。只觉得时间在过去，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影像里有太多的邂逅，太多的心情，离开了当时，我知道就再也难以言明了。用尽电池，时间，另一种时间，是我们的了。

 

走过乌兰布统

 

城市未苏醒的黎明，随同有凉意的风，驱车前往草原。

 

上高速的时分，天色略显朦胧，像是酝酿着一场雨。让人担心，会不会赶上一个雨天？这担心很快就在渐行渐远中消失了。天空一时比一时蔚蓝，许多的云朵跟着从远方来，浮动着，像是大海中的岛屿。

 

半点钟之后，我们离开了高速。

 

停在一条过着火车的铁路旁，说着童年的夏天，吃完一顿早点。从这里，开始转上出城的国道。车越来越少，风景越来越多。云并着山，山连着水，高大杨树的繁密枝叶为我们挡光，如同默不作声的旅伴。

 

我的手里拿着一张路书。上面清楚地列着各样的陌生地名，里程，和方向。谙熟的字迹透过了纸背，是出行前他用去几个夜晚查找，筛选并记下的。呵，这已不知是我们第几次出行，第几张路书了。那么些大大小小地图一样的纸页，积攒至今，便是我们走过的路，看过的世界。我想我们永不会厌倦在路上的日子了，无论远行，还是朝往暮还。

 

坐在车里，一些老歌听了又听，我们都有了回到远去的校园的感觉。而且愉快多于惆怅。许多时间，除了音乐和风之外，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我们闲谈，沉默，然后又慢慢地有了话题。对我来说，这样的每时每刻，想着事不觉搅扰，无思无念亦不觉虚度。出行的细节总是如此。

 

这样地到了午后，歇脚在一座县城，让我想起秋天的西藏，走过的米拉山口。

 

街道两旁是简单低矮的房屋。老人坐在荫凉里，望着晴阳之下的过往。

 

吃饭的餐馆很小，分量却很慷慨，大半是辽阔的土地给了人辽阔的性情。隔着布帘的一桌人，吃得十分热闹，他们互相举杯，说着生活不易应彼此体谅的话，响亮的语声充满了异域的人情。我们很快地吃好。靠在车边，看一会儿乡野的天空，继续上路。

 

视线越来越高旷了。没有树荫的路面上，光照如水，车子像是在渡河。而且分明感到一种平静的引领。

 

在那引领中，我们开始盘山。沿着陡险蜿蜒的路，翻越一座高耸的大山，天光云影与绿意森然之间，真如同穿越“历史年轮中的世外桃源”。每一秒都曲折动人，按捺不住的心跳，说不出是草原越来越近，还是这又惊又喜的景色。

 

转过许多个急弯，道路渐渐缓和起来，我们重又行驶在平坦的乡野间。

 

有时马匹或牛羊近在车旁，我们就慢下来，不惊扰它们。阳光下是金色的大片大片的麦田，或褐色的新犁过的土壤。劳作的人勤苦而踏实，他们安于大地，安于自然的馈赠，过着耐性持久的生活。

 

这时分，目光里开始有了草原。而且不久，便是一望无际，只有山，树，白色风车的旷野了。沙地和孤树给我们一种大漠之感，说不出的震慑。不由得走下车，久久地张望。云朵几乎与头顶相接，使人颇有跟着它们走到天边之意，同时又觉得天边就在脚下了。

 

沿着这条“天路”，我们从河北跨越到内蒙。行程比预想的长，因为没有走那条收费高昂的捷径。绕行中，遇到道路施工，走得颠簸缓慢，人和车都仿佛失去了方向。直到一个路口，道边简陋的店面里，找到好心的指路人。

 
近黄昏，终于到达乌兰布统。夕阳余晖下的草原，让我们醉了。这之前许多个夜晚，我曾跟着他的描述走过这里，现在，我果真站在这一碧千里的草原上，所有的想象有了着落，却只剩下了沉默。我应该对此刻说些什么呢？呵，有些美，有些心情，只属于无言吧。

 

念着日落前赶到公主湖，我们向景区深处驶去。平坦悠长的路两旁，是平沙细草，和看也看不完的牧群，白桦林。坡地的马背上落着斜阳。游人几乎没有。

 

一路走一路内心惊叹，途径颠簸的砂石路和险些陷入的沙地。这样地走了很远。直到一个尽处，天地间，只剩下草原和我们。他走了很远去问路，我等在车里，看天边升起极低极清的月亮，一只鸟从月下归飞。我原本会有担忧，若不是望着那月光安静地守护着草原上的一切。

 

天光暗下来时，我们找到了湖水和农舍。

 

十分简单的院子里，有三间供游人住的瓦房，旺季未至，还都空着。他与房东攀谈，这才知道，我们偏离方向是筑路挪走了标识的缘故。家里的女孩儿为我们打了一桶井水，又给房间通了电。在这里，生活所必须的，不过是水和光。

 

她说今年气候冷，至今草未全绿花未全开，又好心地告诉我哪里有风景可看，以及日出的位置和时间。我很想把她朴实无碍的语声称作草原的声音，尽管这比喻不太恰当。我们感谢她。

 

放下背包，夜笼了起来，群山包围的草原上，月亮如一盏灯。这时，我们正站在农舍后一处坡地的边沿，俯瞰着传说中的公主湖，没有惊艳的摸样，却是动人的神秘的。仿佛昭示着，越是路途坎坷越是意义深远。

 

夜的草原温度极低，恍若早春还未过去。我们吃了热水泡面，说着略有惊险的路途。隔窗望了望草原的月色。平静地和衣睡去。

 

听到雨滴的声音，苏醒过来。我拉起窗帘的一角，看到院子里的土渐渐阴湿。一定是草原太寂静了，使雨声显得那么盛大，像是风里过着一辆长长的火车。我略有惋惜看不到日出，可是又想起途径的沙化的草地，这雨水，它们必是盼望已久了。于是感到这雨水是可喜的。

 

乌云过去后，我推开用绳子系着的栅栏门，走到院外，望着绵延的山梁上远树的剪影，出神。晨曦是后来露出的。从一片狭长的云层中落下一道一道光束，都美。只觉得天作画自成诗了。

 

在清晨的草原上慢慢走，两个人。白桦林倒映在小片清澈的水中，开着白花的树散布着暗香，野鸭凌空即逝，觅食的羊群，饮水的马匹，与我们默然相望，它们有着通人性的目光，布谷鸟一程一程飞着叫着，牧人的呼唤时远时近。朝阳之下，漫在草原上的露水都在闪光，穿行其间，打湿了长裤。我忽然想说，“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任何去处，都是归宿。”

 

这样度过了清晨。循着红色的屋顶，曲曲弯弯的炊烟，我们回到农舍，准备启程。家里的人都在忙，女孩儿放下手里的活，大步快跑过来为我们指路。这让人感动。在草原的无垠里，人与人那么近。

 

路面上的碎石比前夜平整了许多，坐在车里，没有了反复的旋而下落之感，也不那么担心底盘会担负不住了。在另一片湖，另一片山小作停留，看见古战场上奔腾的马，野地里似乎永远盛开着的花，还有神圣地守护着牧人夙愿的敖包。时光悠忽。风掠过湖面，滑过草原，从坡地吹向山梁，吹起鲜艳的神幡，这一刻，我知道属于我们的草原的时光也飞向过往了。

 

迎着这风，我们踏上归途，告别乌兰布统。

 

依然是歇脚在一座县城，然后辗转于不期而遇的施工道路，车越来越多，觉得疲惫，也不曾见他丝毫松懈。后来，车窗外出现奇异的天象，一半是乌云滚滚，一半是蔚蓝旷朗。车子一时在大雨中，而且似乎永远走不出那绵延的乌云了。我透过车窗看了很久，直到风很解人意地把乌云吹走，阳光清和地洒下来。这样地伴着我们一路返回。

 

走过风雨，也是幸福的一种。我因此珍惜这样的归途。

 

六月的草原，我们只是它生生不息里的一个过客。六月也许不是它最美的日子，在我们，却是它最静的时候。静下来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城市也好，旷野也好，历经岁月的内心也好。走过草原，留给我们的自然是大美，但更难忘的，却是草原上旷远的安静，那种平淡相守细水长流的安静。

 

我想到，之后的光阴，一季一年或一世，我们尽可做一个安静的人，生活在这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