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完合同回程车上。微凉终于忍不住问，“刚刚，你说，是我父亲？”她舌头打卷嚅嗫着，原本不善言表，这下子更像是提头去见刽子手。

长生平稳的打着方向盘，轻描淡写地回微凉，“我比你大数岁，要如何讲，才显得更妥当合理？”

“譬如叔父？”

“叔父？”长生忍不住笑起来，“她们会放过你？那群妖精会不断问‘微凉，你的父母呢，可否健在？’‘微凉微凉，你得叔父照顾长大？’‘微凉微凉，请道明身世？’你可耐烦？”

微凉忍不住去捂耳朵，“呜。真可怕。”长生说得极有理，这个城市的闲言碎语无孔不入，谁人有九命猫的功夫费尽口舌解释。

长生缓缓舒一口气。

微凉得到极好保护，长生努力希望她可以忘却幼时不悦经历、可以健康长大、有份寻常工作、正好年华嫁人、怀孕生子和爱人终老。他从不期许微凉凡事争第一年年在校会上领奖。

微凉亦如他期望般，欲望颇淡，从不羡慕同学们的露脐装和八公分高跟鞋，又或者互相攀比名牌衣饰和男友。她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是满脸微笑着没错，可是视线总是落在人家耳后或者肩头。

她们像么？皮相可得七分，其余并不。她固执如牛，觊觎机会便懂得乘势而上，做尽挣扎也无非为着战胜出身。不甘平凡度日，终日要做人中之凤。

长生还是不敢去细想。好似手背上的一块疤，分明已经消肿结痂长出新肌，谁料轻轻一揭，内里仍是血肉模糊蛆虫蠕动。多恐怖，比核战后的缺胳膊少腿儿还心有余悸。

多年来，仅明娟大婚那晚长生曾翻出她小小寸照感叹：墨格，明娟和人结婚，我真替她开心。心脏那一丁点儿地方，一只足已经够呛，更别提俩个人了。我始终不能心无旁骛…墨格，你可好？

夜静悄悄。

 

那头微凉已经开始接受新一轮培训。

着重点是手臂的蝴蝶袖、纤腰上多余的一寸肉、大腿后的明显肌肉痕迹以及后脚脖子凹进去的一小槽。

负责形体的甄小姐挽利索发髻，穿窄腿裤紧身衣，随时一副子弹上膛的模样。她拿教鞭敲打镜面墙，“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便宜，懒惰贪吃永远修炼不就美女。你们都要记得，红不成便堕成烂泥。”

几个美女紧贴墙壁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

稍作休息时红衣女子前来和微凉搭话，“这快赶上魔鬼训练营了可是？”她穿着十五公分的高跟鞋蜷在地上，长腿像藕段。

微凉只道，“这般辛苦都为着成名。真不知道成名有什么好。”

那红衣女答，“成名有成名的好，我等小辈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发愁这般问题。”

也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是小狐狸。

“嘿，我叫阿旧。”那女子向微凉伸出右手。

“我是微凉。”

 

训练多枯燥无味。

甄小姐时常把教鞭甩得噼啪响。动态要求整个胯部自然摆动，肩头平稳。一开始她们走得像在扭麻花或是逛街。她气得抓狂，在练习室喊话，“玉不琢不成器，狗屁的大自然鬼斧神工，那不知道是几万年雕琢来的。喂，阿旧！注意你的脚间距！”

静态又要求好似雕塑，一言不发亦要有庞大气场。有时一个动作半晌不让动一动，堪比特种兵在烈日下扎马步训练。

微凉更喜欢这堂课。安静下来不知道可以想多少心事。

甄小姐又要求全体面对镜子练习脸部表情。可爱与狂野、性感与清纯、生动与木讷，无非是待她们有遭一日可以面对任何刀光剑影。

微凉从未见过那张脸孔上出现那么多表情，自己也被吓一跳。

 

假以时日，她们已经在公司安排的秀场上露脸。无非是一小品牌的新装发布会，穿着绫罗绸缎走上几圈，台下有已经被打点的记者，第二日准有眉飞色舞的软文诸报端。

微凉最后一个出场，穿着光滑缎面长摆黑色礼服，长发自然垂在洁白肩头，光脚。

打呵欠作鸟兽散的记者们突然骚动起来。

不，那原本是平凡无奇的一件晚装。只因公司顾虑合约令微凉戴了张白色面具，那张白色的毫无表情的塑胶脸款款走来，令模特儿有说不出道不明的神秘味道。

闪光灯噼里啪啦响起来。

长生坐在一隅，偷偷前来观看。微凉不让他来，说，“生疏得很，我想做好了再请你来看。”

以长生的阅历，他知道，合约内画蛇添足的一笔正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忍不住掩面，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果然如他所料，第二日各大报纸头条都是戴面具女子的大幅照片。什么标题都有。

“秀场惊现神秘女子，窈窕力捧新人？”

“业界营销奇葩，窈窕面具女打天下。”

更有草莓日报，只得三个字：她是谁？？？三个问号犹如惊秫片海报，锯齿形状的大红色。

居然有好事者盘点窈窕旗下全部模特，一个一个，用排除法来解惑，终是不得要领。

 

改动合约已经不可能。老板喜上眉梢对长生说，“郑先生，我们完全遵循合同办事，您看，叶微凉压根儿没有露面。”这个奸商把“面”字念得咬牙切齿。

长生完全知道这是徒劳。该来的，自然挡不住。但是拥有越强大力量的人都盼与天公试比高。

微凉对那些报纸完全不在意。她同长生说，“戴面具的人，谁都可以做得来。不是非得叶微凉。”

她拿第一份酬劳，送长生一条领带。

彼时整个乌托邦之城都在讨论这个面具女子，恨不得挖地三尺找出她来掀开面具看看。人类除了贪婪之心以外，最旺盛的大约就是好奇心。

微凉对日后生活并无太多期待，赖好不饿肚皮就是。各大媒体的寻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她这般天真地想。

 

窈窕国际因这突然的噱头当然要卖足关子，下令公司各方封锁消息，违者扫地出门。

谜底揭晓得愈快，媒体观众的聚焦撤得愈快。大众的好奇心太容易被满足反而会误以为此事由他们策划。像是迷藏，最有意思的是费尽心力找到最后一个藏匿的人，便可拍拍手掌欢呼：哇喔，游戏结束。

半月后民众已意兴阑珊之际，那有名的网络社区出现爆料人，自称掌握面具女一手资料。为证明其真实性，放送几张被马赛克脸后的生活照。有微凉在练习室发呆以及她去男装店挑选领带。

是谁？作何意？微凉才发现这潭水可深可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