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大地为那一抹烛光化为黑暗，泼墨般的漆黑天际，也无星辰也无月，楼阁旁的湖畔氤氲生雾，就连远山一带的婆娑树影也不真切。混沌的大地寂静如死。云楼之上，烛光迎着窗风摇曳生姿。

沉香木质的地板上，人影忽明忽暗，恍若隔世。衣衫飘逸，华发生姿，两个人，静静地，只是莫不出声的喝着百年梨花酒，将近一个时辰。

云楼屋檐下的兽形铜铃，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不愧是名震中原的韩月轩轩主卓绍澈，竟能花千金包下这中原第一楼，却只为今夜。要知道，中原第一楼云楼占地千亩、大小楼阁一百有八，从来不被店主允许客官全部包下，即使是一晚也不行，可如今，面前的这位轩主做到了。他所做的这些，只为邀请一个人，一个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可小觑的皇家子弟——当今唐宣宗次子雅王李泾。

“雅王，今日我卓绍澈坐在这里，是因为还顾及着我们同门师兄弟的这份情谊，看在这份情谊上，我请你放过阿嫣。”卓绍澈看向眼前这位华冠束发、身着绛紫华裳的男子，一字一句道。琥珀酒杯在他修长的指尖缓缓转动。

雅王依旧潇洒自如，微笑着，良久才道：“可是，阿嫣已经答应要嫁给我了。绍澈，我不管你们之前有过什么，至少现在她同意要嫁给我，所以，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不是吗？”

卓绍澈冷笑，手中的酒杯一扬，他便一饮而尽，润甜的琼浆却是分外苦涩。他饮的太猛了，不由的咳嗽起来，良久无语。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谢含嫣会答应雅王的婚事，为什么从雅王王府回来后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为什么他们所做的事情会让他如此错愕？

为什么……

她是一个有病的人，自娘胎来就有的病，问过成百成千的名医，无人能治其根本。蓝色的泪珠化在绢巾上成就一朵妖艳的紫罗兰，窗风缭绕，发丝纠结其中不能自拔，痛苦随着天色渐暗渐沉，在韩月轩下人的惊慌声中她回过神来。

雅王和轩主打起来了！

下人如是说。

于是，她飞一般的掠出窗户，一抹红影消失在黑夜之中，宛如被她刚刚撕开的黑暗之口将她吞噬进去，然后迅速合闭。瑶华小楼上，那个下人，只见窗台上，那朵开得正娇艳的紫罗兰，犹自轻风摇摆。

夜空泼墨，树影婆娑，宛如生前承受了最大的冤屈而不肯罢休的魑魅魍魉，藏在黑暗，怨恨难抑。云楼高顶，腾然升起两道寒光，寒潇剑、沧岚剑交织在一起，时不时的兵器相击声震彻山峦，时明时暗的火花环绕在两个执剑手的周身。那两个人师出同门，武功不分伯仲，斗到最后应该是两败俱伤吧！

侧耳可以听见远处奔腾而来的马蹄声，那样急切，那样震撼，銮驾上的女子兀自抹开一丝笑意。

这场好戏，一旦演好了，就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嫣姐姐。”马蹄声傍耳，銮驾上的女子玩弄着一支雕刻有娇艳欲滴紫色罗兰花形的玉钗，幽幽道。

谢含嫣勒马回头，只见一袭粉红娇然如蝶，头挽扇形髻，一支三凤含珠簪斜插云髻，摇曳的琉璃流苏在远处云楼的烛光中闪烁光辉，映照着粉嫩的丽面。

“义和公主？”谢含嫣不由的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公主也会在这儿。

义和公主被宫女簇拥着下了銮驾，一步一步走到谢含嫣的面前，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袅袅动人，动人到她的一丝淡笑足以让人甘心为她去死。

“嫣姐姐，这么急急忙忙的，可准备好了呢？”义和公主嫣然一笑，看着谢含嫣不解的神情，淡淡道，“可准备好要站在谁的立场，我二哥，还是卓轩主？”

谢含嫣含笑反问：“那么公主希望我站在谁的立场上？”

义和公主没有想到谢含嫣会反问自己一句，良久笑道：“当然是站在二哥这边喽，你是他未婚妻子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者说，你已经是他的人了，没有必要不向着二哥。”

谢含嫣猛然不知所措，惊愕的面孔久久难拭，“你……公主，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哪里是不知道？明明是装糊涂。”义和公主嫣然一笑，转眸看向云楼最高处，灯火中的剪影上下翻飞，被湖水雾气笼罩，看不真切，剑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速度之快，无法形容。

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当今二皇子，一个是武林中执牛耳的风云人物，他们却只因为这个女子而拔剑相对。

好一个谢含嫣！

“你怎么知道的？”谢含嫣面色苍白，手紧捏成拳头，修长的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那件事情，为什么义和公主会知道？

“二哥好性子，若不是我下药在他的酒里，他永远也不会那样对你，他只会默默的等你，就算没有结果。”义和公主怒目凝视着眼前这个红衣女子，她恨透了谢含嫣，她是皇宫中的金枝玉叶，她可以得到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可是，自谢含嫣出现以后，她才明白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有很多，更可恶的是，她得不到的东西，谢含嫣都有，手下不由得也握紧——她恨不得杀了眼前的这个女子。

“你是什么身份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紫流阁清涟主上，你以为清雪阁主可以任你为所欲为？当初她潜心设局，让你做卧底，你倒好，羽翼丰满，天高任鸟飞了。”义和公主字字如针锥般刺痛着谢含嫣的心，那是锥心刺骨的痛，是痛不欲生的痛。

她目的不纯，她心怀叵测，她三年前潜入韩月轩，以出群的武艺得到卓绍澈的青睐，她侍奉在他的左右，偷取着韩月轩的机密。这本是她的任务，可是渐渐的，她却不想再做下去；渐渐的，她断绝了和紫流阁的任何联系；渐渐的，紫流阁派人暗杀她；渐渐的，卓绍澈越来越重视她，在紫流阁的一次次暗杀中保护着她。

在她看来，告诉卓绍澈唯一真实的事就是她的病，那个先天顽疾，每每月圆令她痛不欲生的病。

谢含嫣的嘴唇在发抖，三年来，她都在刻意回避着这些事情，然而今日却再一次的退无可退。那些事情，她的身份、她的行动，公主却了如指掌，她在疑惑:“义和公主，我敬你是公主，不愿和你作对。这些年我也没有再做对不起绍澈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苦苦相逼？而且，我的事情为什么你会那么清楚？你和紫流阁到底是什么关系？”

突然“轰隆”一声，天际间骤然出现红彤光芒，光线汇集成柱体，将黑墨般的天空照的宛如白昼。一时间，燎原火光冲天而上，在接近天际，绽放开来。这是必杀之招，是韩月轩雪墨剑法中最高深剑法红雪泼墨。

谢含嫣再也顾及不上与义和公主的对话，轻哼一声，拔地跃起，紫流阁清涟主上以轻功闻名，至今也无出其右者，于是，霎那间，只见一袭红影如鸿鹰般掠上云楼高顶。

漫天的红光在施剑者挽出剑花的剑气下，如脱弓之箭急速射向绛紫身影，然，待到近身却立时化碎开来，红光骤失，看不见的周身有低吟狂吼的劲力逼近，墨色的剑光如游龙、如狂狮，幻化成兽形奔驰而来，活生生要将眼前人撕裂，饮其血、食其骨，满足对食人肉的狂烈欲望。

雅王为这强大的剑气所震惊，不由得后退，只是，奔面而来的剑气更快，他没有多余思考的余地，手握沧岚剑，将师父雪域尊者授予他的寒沧剑法发挥到极限，闪电般的剑光横眼刺向漆黑不见的墨兽。

寒沧剑法，以有形于无形、无情于有情，在必杀之中留其怜悯，在应敌之时予其忏悔，阴阳结合，刚柔并济。

剑光所到之处，墨兽轰然消于无形。卓绍澈寒潇在手，混合着他的怒气不断发剑，无穷无尽的墨兽在瞬间就包裹的没有一丝光线透过。那是韩月轩的剑术，是师出同门的雅王未曾学过的剑术。卓绍澈在未作轩主之前并非自己对手，而今却早已超过了自己。这回必死无疑了吧？

只是瞬间，只是眨眼，雅王便无法应对了卓绍澈的高深剑术，这是高于寒沧剑法的武学，是与幻术相结合，必让对方死在自己剑下的红雪泼墨！

卓绍澈迅速挽出更多的剑花，然，剑锋一转，运和上雄厚的内力于左手，猛然，击在寒潇剑柄。剑光顿增，破黑而出，更胜利箭。

红雪泼墨！这最后的一招才是真正的必杀招，在敌人全心应对墨兽的时候给人猝不及防，直入心脏，一招致命。

卓绍澈眼底浮出一丝冷笑，看着那犹自挣扎，终究无法逃过一死的当今二皇子！

眼前一剑狠劈，墨兽骤然消失，然而映入眼帘的确是那更胜先前的剑芒，心下忽然明白，原来如此，呵，原来如此！这才是真正的红雪泼墨！

是报应，应有的报应！

雅王反手收剑，该来的总会来，就是一死也在所难免。眸光黯淡，剑芒刺痛了双眼，嘴角却浮出了一丝微笑……

“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