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琐记
过雨的夜晚虽较平日里有了略略的降温,却还是热得让人睡卧不安。靠在温温软的枕上胡乱的翻了几页书,自觉着是心不在焉。唉,虽说是枕书而眠似已习以为常了,可既是心神不聚又何苦故作这姿态呢。于是索性将书掷于一旁,起身,光着脚蹑行立在阳台的毯子上,伏窗观夜。
十二层的高空小风似有非无,仿若小蛾子在你耳畔徘徊,欲离欲近却又不舍不弃。夜色并不很浓,薄薄的,无月,数星倒可阅。街路上忙碌的工程车钝重的轮音滚滚如洪流般咆哮着,好似有巨兽在地下美梦辗转,搅动着午夜里该有的宁静。对面高楼里一格一格的灯火逐渐熄灭,像幼稚园孩童的小手正在涂着黑蜡笔的图画。侧耳细细辨别,小区里偶有车驱人行响动,想必也是如我般惧热难眠之人的履迹足音吧。
这夜,尽如此的不安。
既无法入睡,就拣了发线将散开的长发扎起小髻,开了厅灯,取了刀剪铲子,悄悄地收拾打理起久未顾及的盆花草木来。
出门略久,虽托付邻居大姐代为照顾这些花草,想必也是煞费苦心尽心竭力的,可怎想这些个小东西尽然淘烈不领人家的情,待己归来时,只见大多都精神萎靡怏怏不快,将死即死者亦有几株。心下猜想,她们虽无眼无眸亦是能够辨识照顾打理者的气味与脾性的,许是不太习惯邻居大姐的用心与用情,故而生出些许的排斥与不适,也或者是日久不见旧主,思念成殇也未可知啊。之所以会如此释想,并非因多情善感,只因从心底里从未将她们视为异己,视为无心无骨之物。
其实慢慢觉醒着,世间他物倒是比人更是有情的。
借着灯光柔柔的亮,把一些枝叶上的尘垢轻轻擦去,又把一些枯败的枝条细细剪去,敷一些土在伤口上,后又将另外的几株从湿涝涝的盆土里取出,用清水冲洗去根部的泥土,剪掉坏死的烂根,重新布置好盆土一一小心栽下,且摆放端正合适了,又往叶片上浅浅的洒了些水,方罢。
一应做过后,不想额前已然微微渗出细汗,便靠在沙发的一角边揩汗边静静目视着她们,一一打量,忽而觉着这些经手摩挲悉抚后的植株皆有了往日的欢实生气,尽似与我莞尔。不觉窃喜并暗自思量,草木虽不能语,定是知我且懂我深宠她们的心的。
通话小记
‘二姑,她想和你讲话。’
七月的黄昏,细雨后淡淡地清凉里躺在母亲宽绰的铺垫的厚厚地软软地床榻上,暑期初归的侄子哲羞羞怯怯的凑近来递过他新近淘得的在我的价值观里实属奢侈消费品的一部手机,声称是他大学里初识的女友迫切想识得我这位姑姑辈的人物。想来虽是膝下无子,却一直以母爱予他甚似己出,亲历他从襁褓之稚辗转长成骨骼健硕面目轮廓俊朗的青年,心之喜悦无以言表。况乎,从小至今与之感情融合妥帖无半点生疏隔阂,虽如此,而今居然悄悄视之隐私于我,不曾想这样的信赖举动倒使我略略惊愕且手足无措,一时尽红起脸来。想来他与我之血脉相通至皆属内心隐匿不善言辞表达的人。
就在手指微曲刚刚碰到他的稚手所触温的电话外壳时,听筒里便传来一位南方姑娘甜丝丝脆咋咋掩饰不住嗲娇的声音,一声声的尊称反倒使我不得不端起了该有的架子好一通装腔作势。姑娘倒伶牙俐齿落落大方,言语里毫不掩饰对哲的倾慕与思念,而拙嘴笨舌之我虽经半世沙场,却还是仿若临阵般唯恐说错什么或者说的不太妥当了,以至怯露自己根不上时代的近乎老土近乎奥特曼的思想让孩子们失望,于是匆匆相询略略浅问后,以邀其得空来北方做客,以见识千里冰封万里飘雪的盛景领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境韵作尾声结束了此次短暂的长途对话。后,深嘘一口气,故作惊魂未定之势的抹了一把汗,倒惹的哲偎在一旁嘿嘿窃喜,憨腆表情却掩饰不住初尝爱果的兴奋与幸福,随即投过来急切切的询问与等待表决的目光。
‘挺好的。’
给予温和言语及暖暖的微笑,并伸过手轻抚他伏在右膝边半仰的头,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珠子喜善且充满爱的盯着我,不禁眼眶微微湿润,心下顿生出丝丝缕缕对上天的无限感激之情。宠他,是我此生难享的天伦。
‘不过,爱情是美好的,聚或散,都要善待彼此,不要相互怨恨或伤害。’
哲拿掉眼镜捏在手里怔怔地看我,不语,只笑。
唉,他尚且年少,一时一刻又怎知我的重语长心。
挂断电话后的许久思绪一直茫然无序,觉着有淡淡的如毛毛雨般的忧伤暗暗覆盖,许是心疼哲还未经世事洗练的身心终将逐一面对人世的炎凉冷暖,又因之初涉情事傻傻的可爱的情形,忽的牵亿起自己的山楂树之恋来,牵亿起自己二十岁长发飘逸裙裾涟漪的时光来。那时年轻,是青青涩涩怯怯生生的年纪,是双颊绯红小鹿乱撞的年纪,是山葱水翠柳绿花红的年纪。如今细想想,年轻真好,不仅有足够的时间去尝试与选择,亦有牛犊般的无所畏惧去面对俗世的打磨,而于感情之事,也会因未曾频繁经历亦或目视过世间男女情爱的反复,未品尝过热恋盛欢之后的清寂与平淡,从而心便没日夜的裹怀着千般万般的美好与勇气。一切皆是前程似锦。
然而,青春于己已然是趟仓促之旅了,任你再有诸番热情衷肠,终是敌不过光阴如驹过隙流年似水而流。今茫然回头望望自己的来时之路,远了,很远了。
学舌小记
布谷鸟在谷雨之前是这样叫的, ‘唧唧,唧唧’。
布谷鸟在谷雨之后是这样叫的, ‘咕咕,咕咕’。
黄昏,一只不知名的鸟在隔窗的不远处欢实的啁啾引发了我的一堆子关于鸟鸣的问题。
厨房的案台前,他一边揉着面团儿一边与我说着话,并嘟起褶皱丛生的嘴,用做过手术的声带发出自己描绘的这样那样的声音。那神似布谷鸟的鸣叫声,细而清,舒展而生动,且略略带有几分傻傻的可爱,一点也没有七十几岁老人本难遮掩的迟暮与苍重。这倒也就罢了,他还不时的扭转过头,稀疏的华发下那深陷在眼眶里略略浑浊渐而灰白的眸子溜溜转的看着我,表情憨憨怯怯的,像是想要得到夸奖与肯定的红润着脸的顽皮男孩。
真真是人老若童啊。
我立在他的侧身,一边切剁蔬菜一边仰着快乐笑着,并不时的用手掌轻轻抚拍他裸露在背心外面瘦瘦弱弱的肩膀,那块皮肤温温的软软的,很亲切。而心却在回转身偶尔偷偷触碰到他的目光时,被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神里流落出的温善与衰老一下一下的揪疼,并顿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吞噬肺脏的怜悯来,久久的抹拭不去。想必是爱到最真最深时,必会生出的一种感觉吧。
‘爸,你逗的我都笑哭了。’
怕他觉察到我因疼惜之切而涌出的眼泪,故而扯高了嗓音略带责怨的说。
父亲反倒乐了,变本加厉的反复着他的‘唧唧’与‘咕咕’,不时开怀而笑,笑的蛛网满颊。
我的眼窝涩涩的,心坎儿亦涩涩的。
唉,父亲一日一日的老了,老的令人措手不及,老的令人担忧与深深地不舍。
摘杏小记
很久没有如此的亲近自然了。
在玉米成林麦穗渐黄的季当,一行人驱车从高速的柏油路拐向一条窄窄的林荫小道,后又过矮桥,涉浅滩,蜿蜒穿行过几条尘土漫漫的村路,到达一处叫‘白支护’的山杏种植地。那是一个屈身山脚之下收拾建设的干净利落的村庄。院落的墙荫下落坐着三五成群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皮肤黝黑眼眸澈亮,有一搭没一搭闲散的唠着家常,表情却安详怡然知足安乐,与城市拥挤忙碌攀比争锋的景象有天壤之界。
一条细细弯弯的小渠探村而入,绕村而出,渠水沁凉清澈见底。我们下车沿着小渠步行了一段路,忽而闪进了一片仙境般的园林,从林地的边缘一处低矮的半砖半泥的农房里迎出一对鹤发老夫妇,等辨析清来者的来意时,老夫妇略略显露出与之身形相貌极不相妥的精明商人的表情,并要出自己认为的昂贵天价。随行之人并未有争议,皆给予理解与感激。
罢了,便随老者步入了他的杏园。
悉悉索索,辗辗转转,一路上鹊跃,蝶舞,毛毛虫蹒跚而爬,狗尾巴草借风起势,将渐近黄昏的色调涂抹一身,摇烁着无限的转瞬即逝的美好。而成片成片的果木葱郁成阵,尽迷了来者的方寸。就在你犹豫不前低头探路后猛一举目时,宛如一盏一盏随枝蔓挂的小灯笼似的山杏子红扑着脸正瞧着你的笨拙之态呢,你不禁羞怯,微微仰起颈脖定神观望敛视她们,却不小心被穿插于树枝间蛇形的阳光刺灼了眼,索性赶紧低下头闭上,像无意间偷窥了别人的隐私被发觉一般,只顾着闷声赶路。当再行近些,那熟落于地还来不及拾掇的杏丸错落成一条迎宾的鹅卵小径,使人彷徨再不忍下脚移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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