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那年的夏天一如今夏,多阴。多雨。

隔壁院子里有一株榆树乘雨水充沛胡长疯长,那浓荫每到午后就正好落在我住的小屋的西墙上,斜斜的一片暗影纠结着赶都赶不走。小屋窗台下的牵牛姹紫凤仙嫣红,袅袅婷婷翩翩然然的小蜻蜓小蝴蝶不觉于目,即使你偶尔关上窗户,它们亦会顽劣的用翅膀轻敲几下玻璃,而后盘旋飞起,一会儿又来。南房外墙的几棵杨树也是枝硕叶密,沙沙沙的把风摇的直响。后海子的青蛙癞蛤蟆更是讨厌,扯着个破嗓子不识趣的叫个没完,真真能吵死个人。想来它们皆不是会善解人怀的,怎知会扰着窗下那金榜落第之人的心。

那是毕业后的次年,她一个人独自坐车来乡下看我。她一脸幽怨泪眼婆娑的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前,像只令我心疼不忍驱赶的花蝴蝶。那年她接受了母亲安排的相亲且将为人妻,听闻是与她们同族且有着同样信仰的人。那时心思纯简,似乎还不能完全悟透婚姻到底是一条怎样的路。总归是觉得鸿到底比我强,终是有路可走的人。那年我送她走时,她梳的齐耳短发漆黑油亮,随着走路的节奏一蓬一松,仿似待嫁的忐忑之心。记得在通往小镇车站的路上,长满了庄稼,野草,小花,有西沉的通红落日。我们走的很慢很慢却阻挡不住最终的别离。

送走她的那个黄昏,活脱脱如今日之黄昏,仿若时空倒转的我安静沐浴在被窗栏裁成斜斜的却柔柔的暮光里,兀自整理一些旧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张也是唯一的且已泛黄的她的小照,椭圆的脸型挺挺的鼻梁,皮肤白皙颧骨微红,下颌圆润细致的恰到妙处,一袭雪白衣服,漆黑长发如瀑垂坠,红唇微合似笑非笑,含水之眸有语似说还休。我到底还是纳闷着,一直纳闷着,生的如此标志的美人儿,究竟是哪个仙境里转世而来的,让人喜欢的临花轻颤爱不释手。亦便是那久违的韵致一下子勾起了对她很切近很真实很细致的想念。随着细指在她生疏了几十年的小影上摩挲着,那些个往日时光便如久别重逢蹑足怯怯偎依过来的小宠兽一般,让人的心顿时亲切而喜悦起来。

她叫鸿,算是旧故了。

初识她时年值十七岁。作为一个在县城里读书的乡下姑娘,我的十七岁单调简朴拮据。未来迷茫,捏在教室与宿舍的两点一线里,捏在一把湿漉漉的手汗与翻阅不尽的书本习题。然,再怎么单调枯燥的生活也抹杀不掉十七岁那个年龄应该滋生出来的许多如花如梦般的思想情感。而恰因其名字中鸿雁传书的鸿字便记紧了那容貌,略有宝钗之神黛玉之态,亦或更有槛内人的冷清孤绝。每每遇见心底里便会袭上来略略的幽怨哀婉的离愁,不由得暗暗吟诵那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当时并不知得,也许那便是她我因缘的伏笔。

虽同在一个班却实是因了年级乒乓球赛才相知深交的。一场球赛下来才发觉,她漂亮的外表及柔软的性格里却有一股子的不服输的倔强与坚韧,与我很是相像。结果虽是被她给淘汰掉的,可命运却意外的把她恩赐于我,我且如获至宝。不出意料的是越到后来才越是发现,她我之间有许多相似极似的地方,善良,多情,易羞怯,喜欢安静的状态,喜欢压抑且隐匿自己真实的情感。我们终于成为了彼此的镜子且形影不离。

 

 

鸿长我两岁,个头略略高于我,且心性宽容倍觉有为姐为师的风范。曾与她课间里并排站在教室的檐下,看着他人傻迭迭疯玩儿如猴,我们却满目不屑,静若处子般默然会意相视耳语。曾与她素衣袅娜并肩走在无人操场的黄昏里,低声柔语羞怯的谈论着某个带黑框眼镜的男生递给她的纸条。曾与她对面站着在校卖部的拐角,就着晨起的阳光啃食着一种很香的早餐饼。她总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咬,吃相优雅而迷人。她还经常只身厨房自己做小面片儿或酥油饼给我吃,在当时宿住于校舍捉襟见肘的拮据生活里,那可是难得的佳肴美味,我自然没有她那般优雅之态,吃的是不知东西昏天黑地的。如今想起来都觉着有略略的失态,而鸿却从未取笑轻蔑过我。曾与她挨着躺在捻熄灭了灯的小屋里,躺在她干净素洁的床铺上细语轻言,听阶前雨滴屋后风响,直至相偎熟睡。有时候米色月光像淘气猫咪爬上了窗,默读桌上摆放着几本散文,及她用黑墨水抄写下的几页笔体娟秀的唐词宋句。桌角边上鸿的隐形眼镜片泡在一杯纯白的消毒液中,静止不动却绕有情趣,缀着屋里的气氛安静柔美且神秘的一如书影幻境,总能无端激越起两颗善感之心,挥毫抒就青春年代淡然的美好与扭捏的哀愁。其实从那时便默默开始的对文字执迷般的喜欢皆是因了她。如今想来,鸿不仅时常予我肉身饥肠的补给,还无意间植入我心田地垄上文学这株度世的良方药草,痛乐皆可医食。
在那无事强说愁的美好年龄里,我们热情高涨不厌其烦的谈生活,谈文学,谈朦胧诗,谈淡淡的似懂非懂的感情,却不谈功课不谈作业与习题。我们叛逆却相互排解压力慰及心灵。她的父亲出了事故是认识她之前发生的事。她与母亲一起住。自从父亲走后她的母亲脾气很古怪。她怕惹母亲不开心,说话走路交友总是小心翼翼的。而我是唯一旧衣烂衫却破例可以与她同榻而眠的友人,真真是庆幸至今。只是好多次都在不经意间看见她被母亲严厉责教后躲起来的楚楚可爱且可怜的含水之眸里隐约着无父安抚的无奈,忽而会想到红颜薄命这个讨厌的词来,每次都连连吐着唾沫,幼稚的以为能替她抵冲接下来未知的不顺与不快。可那时的我终究是个稚莽无知的,尽不能全全彻彻的理解她的境地,亦因自己的孤陋寡闻偶尔冲撞过她身为他族的习俗,她却以其善良之心每每宽谅于我。现在想来,与之粘腻共度了三年之久的光阴,却未曾从她身上习来一丝一毫的柔和温软气息。倒觉着真真枉了这一场知遇。

世间之上,美景短暂,良辰易散。

那年夏日后的后来,岁月像噶然而止的胶片,便再没有了她的影像。终究,我们还是各自行在了各自的桥上路上。再后来辗转谋身立命安稳后,某一年恰逢旅程路过县城,曾沿着旧迹去寻找过她,想与之续写前缘,可她原居之地已然被拆迁扩建的面目全非,自是寻也无果找也枉然。也许她搬走了,也许远嫁了,也许她就隐遁在那熙攘的人群之中令我觅而不得。为此懊恼了许久,直至许多年后才释然,人与人的缘分也许就是如此,有些人注定相依,有些人注定分离,有些人注定耳鬓厮磨,有些人注定擦肩天涯。

如若比起成人感情里的机关算尽杀伐决断,少女年代的情怀便相对干净纯粹无牵无扰,虽无风浪跌宕,不过是些个花前月下儿女情长,亦是觉得有无限的好。即便如此,她我终究还是缘薄易断。曾有语说过,人生就是这样,一松开手后,萍水相逢的人也许这辈子也碰不到面了。想来确是。她之于我便如那隔案对坐的品茗之人,起身走后便再没归座,二十几年的光阴仿若那一杯茶水一样,凉了,凉了。

不知今日今时之她,可安?可好?

如这黄昏里的阳光丝丝缕缕萦绕于墙一样,心底亦经由回忆慢慢泛起了一涟一涟无尽的柔波软涛,索性又悄悄将她的小照细心收起,如开门送别一位熟识旧闺,且言说着再来再来的话语,甚是温暖温馨。想想曾经的那些旧时光里有着她我无可比拟的美丽与美好,却再也无可重回了,凭你再怎么寻觅或不舍,在今时今地里也不会再有那样未经粉饰未经锯开斧凿的纯粹感情了。果真没有了。


 


 

上一篇:     下一篇:牵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