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的记忆亦是始于幼年。

拽蹬着记忆的绳子索向那最初的端头，是在央求了好几日后，家姐才答应带我从她镇上的同学家里讨要了些个粉丹丹的花朵。当关上那家漆红的大门时，我的欢喜终于雀跃起来，一路乐跌跌的捧着花，捧着从谁家大田里摘来的葵花叶子径自奔回了家。且不得的将这些个花儿胡乱的放进蒜钵里，又加了少许明矾，蛮捣起来。那时年少，心气亦是急躁的很，做起事来全凭着一股子的新鲜热乎劲儿。

日头扑通一落，也不过才刚入夜的时分，经不住耳边我的催促的家姐，便将先前捣成泥状的那些个粘腻的东西一一涂抹在我的指甲上，并逐一覆上葵花叶子卷包起来，再用小绳子绑起来。很有意思的，像小孩子玩儿过家家在包扎伤口一样。对那时印像最深的是那些个糊糊状的东西敷在手指甲上冰凉凉的，而且有一股子很冲的辣丝丝的气味，尽渲染着我的雀跃的喜悦淌出两眼生泪来，惹的家姐笑话。现今想来，人在年幼时着实可爱。

据说，只要等过了这一晚，明儿个起来，小手指甲就一应变成红艳艳的了，且时久不褪。

当农村的大炕上依序的按部就班的躺睡下所有的家人后，我乌溜溜的小眼睛转过来转过去，还未等睡着呢就盼望奇迹出现的盼望着天亮。挨着我的哥哥此时便开始起哄了，扬言要等我睡着了拆解我手指上的包裹，或者等我睡着了就会放若干个臭臭的屁，借以熏黄我的期待中将要被染成鲜艳艳的红指甲，反倒害的我忧心忡忡的更没了睡意，索性起身嘟着小嘴一脸不悦的不想挨着哥哥睡，央求他人与我换位，可人人绷着像偷笑过的脸，佯装熟睡，不予睬我。于是只得悻悻的躺下原位，尽不知何时憨憨的睡着了。

次日，若染成的指甲倍得众人夸赞，也便不作声了，美跌跌的不知天高云高的，也自然忘却了家姐东一趟西一遭的忙乎了，若是染成的指甲略略有差池，便撇着嘴逢人便释说，是讨厌的哥哥的讨厌的屁给熏的，那一脸的无奈与委屈尽将夜里未曾见到的事描绘的有声有色的，惹来大人们的捧腹。哥哥自是躲在一边偷着笑，也不辩说，只将我的所有快乐与貌似的委屈一并接收。后来知得，他那是在故意逗我呢。实际，在整个成长的过程里，哥哥姐姐都是极疼爱极呵护我的。

也就是从那开始知道并深深记住了那些花朵的名字，叫海娜花，也叫染指甲花。

她还有一个很正式的名儿---凤仙。后来知道这个看似不土不俗的名字时，总还是觉得有股子很熟悉的烟火味道。其实我们村里很多女娃娃都叫仙仙呀，仙女呀的，能织会绣不说，都还是拔猪草割麦子的好手呢。于是乎亦便觉着这凤仙花比海娜花叫起来顺嘴顺心。而且这凤仙果是名符其实的。

也就是那年，家姐从同学哪儿要了些花籽隔年开春种下，乌泱泱的长起一片来。翠玉的杆儿直耸而上，叶儿宽而长，还会旁生出许多枝杈来，单一棵就绿森森茂盛的很。院里的这些凤仙花若是开了那可了不得了，咋咋呼呼的左一枝，右一朵，前一簇，后一捧，含苞的，待展的，半开的，怒放的，一大片一大片水灵灵艳脱脱的喜眼喜心的粉，那张扬的不扭不捏的热辣辣的鲜艳之气，及花型一端微微舒展成凤尾的优美，一下子让人觉得她名叫凤仙是再妥帖不过了。

凤仙花的花籽更是讨人喜欢。时日久了，凤仙花的枝干就会慢慢泛红，随着花朵渐开渐盛，花谢亦是隆重起来，一地一地的，一园子一园子的。那叶隙间落花后就会长成像小山杏儿一样的籽苞，附着着一层薄薄的细绒绒，远远看去，活脱是红线绳子上吊着的一群绿绒绒的小灯笼。若再过一半日的，那些个籽苞就会逐个儿泛黄，只要用小手指轻轻一触，瞬间就开裂了，并弹射出许多细细密密的花籽来，籽苞却一并拢成团儿，慢慢萎掉。

凤仙花不攀不倚，不孤傲不蛮横，亲切的很，妥实的很。

若将凤仙花比女子，定没有扭捏故作或雍容阔态，她必是柴门旧院间廊下日影里绷竹绣花的布襟小玉，必是长辫子绣花鞋尊庙堂上奉茶进贡的娴静礼孝之人。与日子纠缠，离生活很近。

幼年的时光因了凤仙花也便多出许多色彩来。那时本是第一家从镇子里移植此花的人家，也就惹了不少邻居老少隔三差五来讨花染指甲讨籽栽种的。那些讨回去染指甲的，有的细心好问，便可将花朵与明矾比例调匀，染出的指甲亦是翠翠红红，饶是好看。有些个呆笨懒惰者，尽大大咧咧胡搅乱拌一通，染出的指甲不是黑紫紫的就是黄凄凄的。还有因包裹不严实，将汁液顺着手掌绵延至内臂的，整个手臂像附了胎记，倒也有个性。而那些索要花籽种下的，也未见有我们小院里的凤仙们长的繁盛水灵。总之锦上为添花也好，略略失美感也罢，皆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乡里日子，耐人寻味。

后来，随着进城务工的人越来越多，亦随生活水平与层次的变化，人们逐渐接触并热衷于享受城里的各种柔指美甲的服务与技术，便再也没有人用染指甲花染指甲了。

等我长大了，也进了城，也曾因牵念旧情，拿了父母搬离村里时从旧抽屉里找到的一些凤仙花的种子，植种于室内的盆钵里，尽也生了根，发了芽，不过是萎萎蔫蔫的半开过三五朵的花，也未结籽，便死了。也许她不太习惯或不太喜欢生活在这高楼之上吧，也就只能随了她了。至那以后，也便与凤仙，与海娜，与泛着浓浓乡土气息的染指甲花渐渐疏离了。

细想想，也许凤仙本还是凤仙，反倒是我变的半农不农半城不城的，失了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