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比起穿破衣住坯房,吃野菜倒是母亲几十年细细碎碎唠叨出众人耳茧的忆苦思甜史里的重要章节。

自小的记忆里,谁若是于饭桌之上吃的米粒四洒,钵碗不净,势必会准时招来一顿严厉的批评与教育,那些经由母亲唇舌,慢条条程序不紊的挖掘,后又反复挑拣烹煮的野菜粥,野菜团子,一时间呼啦啦端上了你精神的盛宴之上,那菜形菜色里,无一不蕴含着饥饿年代清苦岁月里的种种艰辛与不易,直至潜移默化的入了你的心,让你自觉着这指筷间的餐饭,是怎样不容浪费的佳肴美味,让你深悟得眼下身处的日子,是多么得之不易的安乐丰足。而若细细串联这些所谓的史诗片段,就会发现,被母亲反复描述最多的,除了那些个登梯爬高摘取的树芽榆叶之外,就属苦菜了。

苦菜,对于我这生长在村里土兮兮的穷娃娃来说并不陌生,绿或灰绿色,伏地而生,莲座状,叶宽而长,有细齿,断叶或折茎处有浓浓奶色汁液流出,味微苦,若不小心粘在手上或花裙子上,那渐而变成的酱褐色是很顽固很难洗掉的。苦菜花开黄色,花茎直立,细碎花瓣堆砌的繁复饱满,簇簇偎偎,朴实而好看。

苦菜,在母亲的史述里不仅能在荒年里果腹充饥,更能妙手回春救人性命。

多年前,父亲居大城高楼花甲之初的长姐突然传来噩耗,因肺癌末期被病危通告生命只残余若干月的时间了,父亲红肿着眼忙迭迭的四下寻医问药,从一乡村赤脚医者那里得了一个偏方,说是需患者一日三餐不间断的素食苦菜,这对于当时家境窘迫无巨力相助的父母来讲,可谓是得了悬壶于世的救命之草,便于黎明,正午,日暮等农忙稍息时探荒遍野的挖掘苦菜,一袋子一袋子的背驮回家,一一挑拣了,晾晒了,春夏应季,秋储冬用,一趟一趟的捎去城里。整整不懈怠的持续了三年的世间。母亲常自嘲着说,像老鼠拱地一般把方圆的村地翻了几个大遍。老人家亦是不弃不怠的食用了三年,尽奇迹般的恢复了康健,并得以续享天伦寿终正寝。如今听来这其中或有科学难解难释的他因,可母亲却一己坚持的认为,若不是那野草果有医病救命的功效,就是她与父亲的苦诚之心感动了上苍。家人并不想从中探究或辨析出什么,反倒宁愿依了且信了母亲的朴善心性。

《本草经》里说,苦菜,性味苦寒,清热,凉血,明目,和胃。久服安心,益气,轻身,耐老。

将苦菜采来,精心挑拣之后,略略晒去大水,再用铁锅铁铲小火煨炒,终成茶。取小壶,沸水沏上,其味浅苦涩涩暗香隐隐,并不逊于龙井雀舌。

父母亲前些年总是喜欢自己炒制这样的苦菜茶,或捎带与子女喝。或放山楂,枸杞,冰糖,沸水冲一大壶,置于檐下的小桌上,招待相邻乘凉纳荫时喝。那一阵子,经他们的手炒制的这种茶可谓风靡村镇,惹得不少人慕名索求。索性还有一乡邻得了后,以土特产之名辗转礼送于中央某首长级人物。那可是母亲至今喋喋不休引以为豪的一件国家级大事。

纵观周遭,时下也兴吃野菜。而苦菜这种最常见的‘穷人菜’亦是成了盘钵里的新宠。然而似乎喜好或热衷于她们的并不是手有窘迫或拮据者,反倒是些个出手阔绰与所谓讲究之人。某日逢遇席宴,便见有貌似深谙养生者大点苦菜,肉炒的,酱炒的,牛腱调的,驴肝拌的,吃的喝的论的是水生火热不知黑白的。究到底,也不知是这苦菜沾了驴子的光登了大雅,还是驴子沾了苦菜的光入了养生。管他呢,谁能扯的明掰的清呢。

记得上次回去,父母仍旧喝的是旧年里的那种苦菜茶,而且还时不时的有苦菜摆上餐桌。询问得知,虽说住在了城里,可父亲还是会骑车去几里以外的郊区挖苦菜,他并不懂得所谓时尚之风养生之道,不过是想尽力给娃娃们调节口味,只图吃个新鲜罢了。真真是素日里那些个果果蔬蔬鱼鱼肉肉的吃腻了,偶有苦菜包子苦菜小饺子上桌,还真是众人青睐勺筷相决。相起这些个来,我倒喜欢吃那原味儿的。将苦菜用清水洗了,热水焯了,切小段儿,只少许盐醋拌匀了,入口清凉,酸中有苦,苦中有酸,酸苦各领风骚却又相得益彰。又或取苦菜剁碎粒儿与土豆泥调拌,放葱末,姜末,点香油,味道可谓是绵润利口,品品咂咂间便吃得盘钵见底了。如此倒真是合了父母惜子惜食的心意了。

一日,见父亲挖菜回来后,湿汗褟衣的坐在沙发里喘气,眼窝里倦倦的疲惫深深鞭挞了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敢说‘喜欢吃什么’‘爱吃什么’的话了。

想起一个小故事来。说,有一位八旬老人,或因年老缘故,概唇干舌涩,每每喜欢空咂其嘴,其稚孙观见,以为祖母偷食什么美味,便亦涎垂三尺的问询,‘奶奶你在吃什么?’,老人浅笑微语,‘我在吃苦’。

人终究是越活越通透了。想想也是,若细细罗列那人生里的百味千滋,较之酸酸甜甜,苦似乎才是最深刻最耐人寻味的味道。而那苦菜,说到底终不过是些个田间地头里的兀自生灭的杂草罢了,却可做菜下饭,煮羹充饥,可制茶养神,入药医病。于是乎又会断章取义的认为,这苦菜或许恰因了其中之苦,方显得或见得这草为何朴而不贱亦可医养众生了。

想来,那苦里确确有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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