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不记得这是他回到阳城后第几次别人给他说这句话，“先生，你东西落掉了。”这是活在这个须臾世界的第三十念头，他离开阳城十年之后回来，发现自己有了健忘症，总需要别人提醒落掉东西。

第一次，他去老宅子外面的超市买烟，付款后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满脸褶皱的老板娘在后面叫住他，“先生，你东西落掉了。”陈先生摸了摸口袋，钱包在口袋里，手机拿在手上，似乎没有东西落下。洞察力超群的老板娘慈祥的摇摇头，“我不是说钱包手机，是谢谢。在陈先生的印象里，他才十岁的时候，那个老板娘就在那里了，那时她还是个神情温和的中年女人，经常系着一条淡紫色的丝巾。他没在意老板娘说的话，只当她是年迈的头脑糊涂。

第二次，他从江边晨跑回来，顺便去书报亭买份早报，卖报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看着陈先生满头大汗递给他一包纸巾。陈先生心里生出暖意，还是阳城好哇，没那么多的算计和尔虞我诈，这些人的心都是质朴的，比外面城市里吃人的钢筋水泥好了不知多少倍。陈先生对着那小姑娘郑重地道了声，谢谢。小姑娘朝陈先生翻了个白眼，嘴里机械地吐出，“阳城早报两块，纸巾三块，一共五块钱。”陈先生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付了钱之后陈先生拿着报纸离开，小姑娘在背后叫住他，“先生，你东西落掉了，我不需要谢谢。”

后来的听到别人说，“先生，你东西落掉了”的次数越来越多，小餐馆里，菜摊上，快递公司，收水电费的工作人员嘴里。

阳城很平静，入夜之后的大街空空如也，路灯倒是比十年之前明亮许多。陈先生叼着烟从阳城一路慢慢晃过，那棵香樟树还是那么魁梧，树旁的那家光碟出租的小门脸仍在，少年时陈先生是那个店里的常客，每个假期都是一盘接着一盘的盗版光碟加上大杯的凉白开。十年的风风雨雨，这个小店还是如记忆里所呈现的那般挺立在那里。继续往前走，陈先生拐个弯去了阳城二路，在路口处看到了以前和同学交换抄作业的小花园。花园没有变大也没缩小，里面还是种着大丛的杜鹃和夹竹桃。再往前，他看到他就读的小学，石灰剥落的外墙，坑坑洼洼的操场。

一路回到他的老屋，陈先生发现一切都没有变，没有消磨，没有前进，好似一切都处在一个错乱的时空维度里，阳城停滞了生长。这样想的时候陈先生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阳城除了老人和小孩，几乎看不到青年人，这里缺失了整个年龄段的生长。

那夜，陈先生失眠了，站在窗户前抽烟，凌晨六点的时候有十六七岁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早读课。一路喧哗打闹，不比一般高中生被学业所压迫得失了生气的脸。三秒之后陈先生微笑的脸僵硬下来，从旁边那栋老房子出来一个黑衬衫的男孩子，平静温和。男生弯了弯腰，直起身子来的时候四周开始充满路灯破碎的声音。路过的其他孩子也纷纷捡起小石子扔向那些任劳任怨的路灯。陈先生气恼地推开门斥责那群顽皮的孩子：“你们给我住手，路灯惹你们了呀。”那些孩子像看怪物一般看着陈先生，慢慢地聚拢过来，陈先生的背上沁出一层薄汗。不只是谁先出手，也可能是孩子们一起出的手，陈先生被推倒在地，拳打脚踢蜂拥而至。黑衬衣男孩缓缓地走过来，冷冷地看着陈先生，“你应该就是那个到处说谢谢的怪人吧，没错，那路灯还真的惹我们了，只要我们看着不爽的事通通惹我们了，在阳城这种没有未来的地方最不需要的就是谢谢。”说完扬长而去，其他的孩子也作鸟兽散。

陈先生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就看到老板娘那张橘子皮似的脸。老板娘没有扶他一把，面色仍是淡淡的，“小陈，你还是回到外面的世界去吧，阳城已经不是当初的阳城了，所有的年轻人都一窝蜂地奔向外面的世界，留下老人和孩子。这些孩子粗鲁、暴戾，不受任何规范与道德的约束。阳城自那些年轻人走光之后就再也没向前发展过，这也许就是你们所说的文明的陨落。”老板娘脚步飘摇地远去，陈先生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深层次惶恐。他也是当初那批为了梦想不顾一切离开阳城的人，他们的自私、欲望、对名利的渴求，让这些孩子成了无羁的野马，道德法律完全看不进眼里去。

当天下午，陈先生搭上最后一班离开阳城的汽车，心里不断地重复一个声音：“无论怎么样，也要带一些年轻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