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的奶奶

                             雪野

那是你在村子里的时候。

马儿的奶奶是在拆了村南的观音庙开始疯的。马儿的奶奶整天坐在观音庙那堆破砖烂瓦上唠叨不止。中午的时候马儿去叫你：

“毛牛，给我奶奶去送饭吧！”

你们一前一后，马儿拎着冰花铁皮饭桶。

秋天温和的阳光暖暖地照在盐白色的小路上,地里的庄稼全都割倒了。这个时候，你就可以看到远处那些陌生而新鲜的,一堆儿又一堆儿的村庄,和天边黛蓝色的山脉。

马儿把饭桶盖揭开，把筷子和饭放在他奶奶的腿上，你们便去逮蚂蚱去了。

“马儿你奶奶怎么啦。”

“疯了。”

“为什么？”

“谁知道呢，自打拆了观音庙就成了那个样子，天天坐在这儿哭。”

打那儿以后你常和马儿去给他奶奶送饭,去看这个古怪的老太太。

马儿的奶奶说，她昨儿晚上见到观音啦，观音是从南天门下来的，观音在前驾着云，观音的两边有九个仙女给她打着灯笼，观音从天上下来后在庙的周围转了两圈，从破砖烂瓦中翻出两本书，还和她哭了好一阵子呢。马儿的奶奶说，她要跟观音一起走，观音说过几天再说吧。说完观音和九个仙女便驾云走了，马儿奶奶说，她一直哭到看不见那些灯光为止。

马儿奶奶告诉你她可想死呢，但怎么也死不了，她说她前天夜里坐在村东的饮牛井上哭了一阵后便跳了进去，虽然井里的水不深但还是能凑合着淹死她的。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咽水的时候井突然倒了，井水只打到她脚面上，马儿的奶奶说井突然变成了窑洞，土地爷在窑洞的门口说：“疯婆子，快出来，明天牛还要喝水呢！”

马儿奶奶说：“毛牛仔，你不信的话你去问二黑牛家那条狗，我往井外走的时候那狗儿还板着脑袋看我呢。”

马儿的奶奶说现在的人都很坏，心都变成了河湾里的石头。人们拆了观音庙为的是盖牛圈。可怜观音天天在那堆破砖烂瓦下哭。村子里迟早一天会灾难临头，大人们会变成没有毛的驴，孩子们会变成秃尾巴的鸡……

“你不知道现在的人有多么坏。”马儿的奶奶边说边引你去观音庙南边的渠堰上证实一件人做的坏事。

“人们挖去了田鼠过冬的粮食，毛牛仔你看看。挖走就挖走吧，还铲死了四只不会走路的小田鼠，人们把粮食背走了，母鼠回来实在是伤心，她找了一根马尾巴上的毛，便在这蒿草上上吊了，我实在是看不下眼去，挖了个坑把母子五个埋了，你看看这个小墓堆……”

马儿的奶奶念念叨叨地说这些时，你果真看到了被人掘走的掉在地上星星点点的黄豆和高粱粒，挖得乱糟糟的渠堰，你也分明看到了挂在蒿草枝上的马尾丝套，还有那被马儿奶奶手指拍实的小小的坟堆。

马儿的奶奶告诉你这一阵子总想死，但怎么也死不了。

人们曾问过马儿奶奶的名字，马儿奶奶说忘了，她说就连阎王爷也把她的名字给忘了，让她留在世间活受罪。

马儿的奶奶说她从房子上跳下来想跌死，结果掉到了树上；她上吊吊在歪脖子树上，结果踢开脚下的砖头时，树杈突然就断了。

马儿的奶奶想死，并换着法儿死，这并不是因为马儿奶奶已80多岁（大人们说，十几年前她就说自己90多岁了 ,人不能说过了百岁,这是乡俗禁忌）。马儿奶奶想死的主要原因是人们拆了她的观音庙，埋葬了她心中的神。

当人的精神宫殿一旦坍塌，人的肉体也就意味着已经迈进了死亡之门。人也不敢正视这种存在的虚无，又无力去重建以往生命中辉煌的宫殿，这时驾驭自身生命的意志之鞭再也无力挥起。这时尽管尘世嘈杂，白日悬空，做为一个心神泯灭的人来讲，四周已然是一片死寂。死亡，那只黑色的大鸟，挡住了他生命所有的色彩。马儿的奶奶就是这样。

马儿的奶奶其实并不想死，是死的现实一直在胁迫着她。从她总是说自己已是80多岁这上面，我们已然证实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