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酒鬼父亲
我的酒鬼父亲
作者:李丽杰
父亲和母亲离婚那年我上高一。那天正上英语课,母亲到学校找我,她拉我到僻静的墙角痛哭流涕地说,她不能再和那个酒鬼过日子了,否则她会疯掉。是的,我那个酒鬼父亲酒后爱在外面滋事,回家必与母亲大打出手,这已是司空见惯。他们的婚姻就像一颗毒瘤,随着天数增多,总有化脓的时候,离婚是早晚的事。所以当母亲问我同不同意他们离婚时,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并且用力拍拍她的肩膀,不在乎地笑笑。等母亲走远,我才发现泪水濡湿眼眶。那天阳光如花,在我身边一朵一朵次第绽放。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失去了家,春天对我而言,没有一丝温暖,冰冷而残酷。
在闭塞的小城,离婚是件没面子的事,要强的母亲远走他乡以崭新的姿态开辟新的生活,我不怪她。而我为了学业不得不留在小城。火车呼啸着远去,带走了母亲,带走了她滂沱的泪水。那一刻,望着空中残月,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紧肩膀,夜风温煦,寒意却像一条冰冷而狡猾的蛇紧紧缠住我。
家对我来说已是名存实亡,我没有回到酒鬼那里,暂住姥姥家。姥爷过世早,家境贫穷,加之姥姥身体不好常年吃药,舅舅又没娶媳妇,生活艰辛可想而知。但是我在姥姥家享受到了难得的至爱亲情,姥姥一天三餐为我做可口饭菜;舅舅睡觉打呼噜,怕耽误我学习,单独为我腾出一间屋子,而他自己住进了潮湿阴暗的仓房……渐渐地,受伤的心灵得到抚慰,在成长道路上,亲情为我点燃一束灿烂的霞光。我像一株历经寒冬摧残的小草,在春风的吹拂下重新长出新芽,快活地沐浴着阳光雨露。
酒鬼听说我住在姥姥家,来过几次,说要接我回家。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春季,他却害冷似的缩着脖,打着令人恶心的酒嗝。舅舅身子横在门口,怒目而视;姥姥说你那叫家吗?那就是猪窝!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歪脖向我投来问询的目光。我一言不发,以冷默的目光拒绝了他。他粗鲁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就一瘸一拐地离开。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我的心忽地紧了一下,一股说不出的痛真真切切弥漫在心间。
我以为我会在姥姥家顺利读完高中,然后考大学,然后参加工作赚钱。可是自从舅舅娶了舅妈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先是姥姥,吃饭时叹息不断,我问她有什么愁事,她又不肯说。然后是舅舅,一再抱怨这个月电费冒高,大米吃得太费。我丝毫不怀疑这些话是针对我,因为他是我舅舅。直至有一天放学,无意中听到舅妈和姥姥吵架,我才恍然大悟,姥姥为什么总是叹息,舅舅为什么抱怨大米吃得多。说是吵架,其实是舅妈一个人在发火,姥姥只是拿条破蓝布手绢在默默擦拭眼泪。舅妈说,现在有几个年轻人像我活得这样累,既要养活老的,又要养活小的,王加乐整天吃闲饭,什么活也不干,天长日久这哪行?姥姥怯怯地辩解,他是个孩子,妈不在家,爹是个酒鬼,你让他去哪?舅妈“啪”地撇下手中抹布,说我不管他去哪,再这样下去,他不走,我走!为了不使姥姥和舅舅难堪,我做出一个决定——离开姥姥家!
姥姥送我回家那天,天空下着阴冷的雨,路边娇嫩的太阳花禁不住雨水侵袭,纷纷倒伏在地。姥姥脸上爬满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树皮样的糙手一个劲地在脸上抹来抹去。我强作笑颜,趴在耳边安慰她,放心,姥姥,我和酒鬼会生活得很好。
酒鬼不在家,这在预料之中,我直奔学校附近小酒馆。果真,他在酒馆,酒杯空空,一碟花生米,一盘咸菜所剩无几,人却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店主走过去叫他,王大山,你儿子叫你回家。他勉强睁开眼睛,醉意蒙眬,一线涎水顺着嘴角流出来,看我有足有一刻钟,像是不认识。最后莫名其妙地摇摇脑袋,复又趴下,呼噜声大作。店主趁机跟我发牢骚,说你爸每天都来这里喝闷酒,欠了不少酒钱,还说儿子和老婆不要他了,他只有借酒浇愁。也许店主觉得干说不过瘾,就动用肢体生动地重现了酒鬼醉后的丑态。这使我的脸像火炭一样灼热,恨不能马上逃出酒馆。然而,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父亲。我用很大力气推醒他,他摇晃着站起,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拖鞋甩出老远,惹得食客们吃吃讪笑。我拉他起来,他甩着手说,不用你小子管我,回家学习去!我到哪去学习呢?我连学习的地方都没了!我粗野地冲他咆哮,眼泪哗哗流淌。他坐在地上,愣愣地看我,好久,好久。然后才光着脚捡回拖鞋,精神抖擞地穿好,迅疾站起。此时的他与一分钟之前那个目光黯淡,醉意沉沉的人简直判若两人。他高声说,儿子,跟爹回家!他的声音很响亮,很怕谁听不到。
家已不像个家,由于久不通风,室内一股霉味掺杂难闻的酒味,门口放着几双沾满泥巴的鞋子,脏衣服堆满床铺,厨房苍蝇到处乱飞。我放下书包,默默地收拾起来。他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脚,用颇有成就感的目光打量着我。厨房无一样新鲜菜蔬,只有一缕挂面条,煮好端给他。他吃相狼狈,连说好吃好吃。我神情淡漠地看他一眼,赌着气收拾碗筷。是的,他和母亲离婚两个月了,我仍在生他的气。是他气走了母亲,是他让我感受不到成长的快乐。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难道成长真的像书上写的那样“痛并快乐着”?痛,倒是真实的,且让我无法自拔;而快乐又在哪里?多么怀念童年时他陪我去公园玩碰碰车,到动物园看大象表演节目的快乐时光呀。他大概觉察出我在生他的气,就满脸歉意地说儿子,以后咱们爷俩好好过日子,你看我的实际行动吧。我知道他说的行动是与酒绝缘,哼!鬼才相信!
正值夏季,蚊虫猖狂,房内破损的纱窗形同虚设,蚊虫成群结队趁机而入,吵得我无法入睡,隔壁房间却鼾声大作,他睡得香甜而塌实。其实父亲原本不嗜酒,在工具厂上班那会儿,每年都被评为劳模,是一次意外车祸使他左脚受伤,成了瘸子。他便埋怨命运待他不公,病榻寂寞时光让他学会了饮酒,且愈喝越贪杯。母亲因为他喝酒,没少跟他吵架,他犟脾气上来蛮不讲理,喜欢用拳头教训母亲。这让母亲伤透了心,使彼此情感日益生疏。
我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我们有着惊人相似的外貌和走路姿势,就连吃饭,他习惯用左手,我也不知不觉用左手。他姓王,我也姓王。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儿子不能看父亲继续消沉下去,我要帮他戒酒!
然而,未等计划实施,人却不见了。不用说又去酒馆了。这次他没坐在桌前贪杯,而是鬼鬼鬼祟祟扯着店主到一边,说借我50元,不是买酒,等着急用。店主狐疑地说,不买酒?打死也不信。他急得说话有些结巴,我、我、真的有急用,孩子要交学费。店主见我来了,遂向我求证。我心里纳闷,学校没说交学费呀,他怎么可以撒谎?但是为了维护他的面子,我违心点头说是有这回事。
店主就慷慨借钱给他,他捏着钱一瘸一拐地跟在我后面。我走得飞快,想甩掉他,无奈他上气不接下气跟得紧。拐过一个胡同,感觉身后悄然无声,回头看,人没了。一定又钻进哪家酒馆贪杯去了。看来母亲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
天黑了,我不想回家,不想见他酩酊大醉的样子,就一个人在路灯下徘徊。忽听有人喊我,是初中同学彪子,他们一伙人骑着摩托,音箱放着节奏强劲的DJ舞曲。彪子说今天他过生日,请我去喝酒,说着递过一支烟。我犹豫着接过,点燃,吸上。那一明一灭的火光让我十分陶醉,我吸得很投入。猛地“啪——”的一声脆响,脸上挨了一记耳光。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怒气冲冲踅回来,他吼道,臭小子,谁让你抽烟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他第一次对我勃然大怒。我有些心虚,嘴上却强词夺理,哪条法律规定,允许你喝酒,不允许我抽烟!这时,彪子飞快启动摩托,不由分说拉我上车,加大油门,车子一下蹿出去。他没拽住我,身子打个趔趄。我以为他会就此罢休,谁知却一瘸一拐地追起摩托车。暗夜里,他跑得那么卖力,那么玩命。突然,一块石头绊倒了他,他连滚带爬起来继续追赶。我不得不让彪子停车。看他气喘吁吁赶上来,我突然想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大概成长就是伴着泪水长大的吧。他冲我握紧拳头,我也毫不势弱昂起头,一时间父子俩剑拔弩张。彪子凑过来,推他一下,说这人是谁啊,想动手打人啊?我冷冷地说,他是王大山,我父亲,是个酒鬼!我的话让他吃惊不小,只见他身子很不自然地颤抖几下,然后慢慢蹲下去,双臂捂头,一言不发。我和他就像冬天里的两只刺猬,靠在一起取暖的同时却又互相伤害着。难怪,谁让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误解了父亲,他怕蚊子晚间再来骚扰我,就向店主借钱买纱窗。一向爱面子的他怕店主笑话连买纱窗的钱都拿不出,就撒谎说给我交学费。借来钱之后他也没去酒馆,而是急着去百货商店买纱窗。
自从那次当着同学面打击他是酒鬼之后,他彻底大变样,每天勤快地收拾房间,调样儿给我做饭,最大变化是真的滴酒不沾了。不过,有时候睡到半夜,会听到厨房有动静,悄悄趴门看,见他手持一把棕色老式酒壶在倒酒,将酒杯端到鼻前,闻闻,“吱——”轻轻呷一口,闭上眼睛,无比陶醉的样子。唉,父亲还是偷偷暗恋那一口。
后来我考上大学,请客那天等客人散尽,他拉我坐下,说明天你就要上学走了,咱爷俩干一杯吧。说着取来那把棕色老式酒壶,“咕嘟、咕嘟”倒了两大碗,不等我说话,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我生气了,他却狡黠一笑把酒碗端到我面前,说小子你闻闻,这不是酒,是白开水。我惊呆了。哦,这几年父亲就是用这种方法来解馋的。顿时,我潸然泪下,泪水滴落碗中,荡起一圈美丽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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