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西北七月流火的正午，天蓝得吓人。阳光成九十度角直刺我的后脑勺，让我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发痒。我

扔下手里的铁锹，直起腰杆用双手去抓、抠、扯，这三种绝招皆起不了作用的时候，我就想把它从肩膀

上取下来，放在膝盖上狠狠地教训它一番。

我把手搭在额头上向远处张望，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把我的视线挡了回来。还是看不到尽头，只能从偶

尔经过的装载着大白菜的东风车上积下的灰尘辨认，我们离县城还相当遥远。

工地上的挖掘机坏了，一时请不到维修师傅，那个开挖掘机的平头只会开不会修。派往县城请维修师傅

的王强去了一个多星期还不见回来，这家伙肯定是跟县城里的姑娘们混上了。我见过那些姑娘，丰胸细

腰，腿细屁股大，有黑眼圈，三十块钱就能睡一晚上，便宜得很。第二天还留一张名片给你，十分有礼

貌地对你行一个韩国人的礼，欢迎你再次光临。我问王强是什么意思，王强说，你真是乡巴佬，这叫日

韩风格，跟国际接轨的。风格我没看出来，风骚倒有几分。

老王说，这小王八蛋就知道鬼混，看我回来不打断他的狗腿！

老王就是王强他爹。是筑路队的包工头，统领我们一百号民工。老王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因为太远，血

缘早就不纯了。他总戴着安全帽，用以为他可怜矮小的个头在主观上增加点惊人的高度。他左眼大于右

眼，鼻孔外露，胡须像猪鬃一样坚硬，嘴唇肥厚，上面有许多麻子。这张嘴过去一口气能吃下十个生鸡

蛋，现在则能把钢丝咬断。他冬天总穿着不相同的三件毛衣——颜色分别是红黄绿——站在工地上监视

我们，就像公路上的红绿灯。他三十岁以后记忆力开始衰退，小便完以后总是忘记拉上拉链。但他聪明

绝顶，精通各种投机倒把、偷工减料之术，凭着多年在这两方面积累起来的经验，把各个阶层的领导骗

得团团转。他像一条响尾蛇一样毒辣地游走在权力和金钱之上，自己则总是在表面上保持着家族遗传的

大智若愚的处世作风。老王在会上说，现在一时半会儿还请不到修理师傅，工期不能延误，我看大家就

动手挖吧，洋镐铁锹大锤都有，能挖多少算多少，这样闲着会闲出病来。有人说，老王，你儿子到现在

还没回来，是又去嫖妓了吧？当心他会上了你的那个哟。老王说，放屁，大家都知道我是正派人，才不

会干那种龌龊事情，说正事，嘿嘿。大家一致认为，宁愿闲出病来也比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去挖路强。老

王变了脸，说，既然这样，每天只能供应一顿餐，其他两顿自己想办法。大家都知道老王的意思，那一

顿餐就是每天早上的白菜汤加馒头。要是剩下的两顿没着落了，那不被活活饿死才怪。所以一部分人立

刻同意了要去挖路，另一部分人磨磨蹭蹭坐在石头上思考了半天，直到迷彩裤子被石头烫出一股烤死猪

肉的焦糊味道也没有想出其他办法，只好同意去挖路。

是的，大家都怕早上的白菜汤，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汤，一把大铁勺从锅底捞上来，运气好的话勺子边沿

上会挂一片白菜叶子，那自然是上帝恩赐，遇上倒霉的时候，眼睛盯花了也找不出一点菜星子。那汤还

烫的要命，只能慢慢喝，而且还要小心翼翼，掌握好嘴上的力道，如果用力过猛，舌头上立马就会被烫

出许多大泡，用力过轻吧，却又吸不到嘴里来。初来的时候我吃了几次亏，每次被烫得眼泪直流，眼睛

发花。所以，每次喝完汤，浑身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你不喝还不行，因为吃馒头要喝汤，没有汤，馒头

在嘴里嚼不软，那馒头非常硬，掉在地上跟石头撞一块儿能磕出火花来。有一次，一个山东蛮子和川鬼

儿打仗，川鬼儿就是以馒头为武器取胜的。老黄从医院看望山东蛮子回来说头上缝了七针。那是夸张的

说法。但是，在这个工地上，不光身板儿要硬，嘴上功夫还要了得——喝得了白菜汤啃得下硬馒头，这

才是生存的道理。大厨是老王的舅舅，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屁股上生有牛皮癣，总是很热心地用他

抓过屁股的手给人分馒头，吃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且我见过他有好几次在和面揉面团的时

候明显力不从心，总往手掌心吐口水用以集中浑身的力量。

老黄说，别望了，还远着呢。

我说，我知道，不望心里难受。

老黄说，望了心里更难受，要不要来一口。老黄把他抽剩下的半截卷烟递给我。

要，当然要。在这鬼地方，连烟都不抽，那活着真是没什么意思了。

我们的工作是负责挖将要加宽的公路两边的下水沟渠。他挖的时候我拿铁锹往外边清理土，有时候调换

一下，基本上还能配合得来。老黄跟我是一个组的，一组就我和老黄俩人。老王册封老黄为组长，我为

民工。但老黄总觉得良心不安，于是在马路边召开了一个三分钟两个人的简短会议，会议决定每周一三

五和二四六我们两人轮流当组长。最后一天划拳决胜负，谁赢谁当。他是个三十六岁的西北汉子，但是

他看起来像是个六十三岁的老光棍。他皮肤黝黑，毛孔粗大，秃顶。他拥有一个广阔的能招财进宝的的

前额，和一个让人十分嫉妒的大福大贵的下巴。这下巴是块风水宝地，生长着三颗乌黑浑圆的痣，痣上

又衍生着三根笔直的须毛，它们总让我想起我家门前的三颗白杨树。每在与他对视之间，我那隐藏多年

的思乡之情总被一次次地勾起，让我在他茫然的目光中泪流满面。据他个人口头自传，早年曾在南方一

带行侠仗义：当过搬运工，当过送货员，擦过皮鞋，在银行当过保安员，在云南给大毒贩望过风，给警

察打过小报告。四年前差点在一家小规模的生产电话线的塑胶公司当了主管，因为金融危机的缘故没有

当成，最后还被裁员回来。据老黄自己讲，三十年前，自己为两个把学问视为生命的弟弟吃尽了苦头，

他只好把金钱视为生命。这两个弟弟一心要报效祖国，虽然成绩一塌糊涂，但是性格倔强，高中留级三

年，也就是学校新生把他两个当成老师的那一年，这两人才勉勉强强考上了同一所三流的师范学校，老

黄来工地的时候这两人正背着铺盖卷骑着一头精挑细选的——大概是西和县贩过来的个头高大、身体壮

硕像骡子实则是种驴——一溜烟朝那所大学赶去。而今，三十年很快就过去了，据老黄自己所说，他为

人生打拼了三十多年，被岁月雕刻成了一个瘦老头儿，自己毫无怨言。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成家立业，

直到来工地的那个下午，看到站在工地上一边跟民工打情骂俏一边嗑着瓜子儿的秀莲，他那已经奄奄一

息的青春突然回光返照——在一个风骚的夜晚狂热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我说，老黄，你不是经常抽二块五的兰州烟吗？今天怎么抽起水烟了？

老黄说，休要再提，秀莲那个婊子，少一分钱都不干，说什么一码归一码，没钱别想占她的便宜。

我说，那你还上瘾了不成？

老黄叹了一口气，说，等你上了我这年纪你就明白了。我虽然没上他那种年纪，但也隐隐约约地从他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