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苦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因信,所以如此说话。我受了极大的困苦。——《圣经.旧约.诗篇》

1

如果没有那一次不经意的窥视,我的世界一定不会冷落于我。

十层的高楼,我爬的很是辛苦。住在我隔壁的那个皮肤白得耀眼的漂亮女子告诉我,我丢了东西在天台上。

我丢了什么?我这样问她。她却不回答,任凭十二月的寒风撕扯着我蜡黄色的茫然无措的脸。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穿过城市高高低低的楼层在我的周身肆虐着,像是要将我吞噬掉一般。

2

冬天来的时候我毫无防备。分明还是秋天的冷冽,可是,小草告诉我,冬天已经来了。她在水南陈屋大街与我道别的时候这样说完,跳上了第一路公车。她隔着雾气蒙蒙的玻璃向我招手,微笑,然后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戴着白色口罩的阿姨将路边凋零的树叶轻轻地扫进进了她身后的手推车里,在匆匆忙忙变换不定的脚步中间,她缓慢前行。一缕金色的阳光穿过水南陈屋大街照在我的脸上,让人恍恍惚惚,分不清这是一天的开始还是结束。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春天来的时候小草这样唱,冬天来的时候小草还是这样唱。我说小草你烦不烦啊?她转过身来笑笑,又摇摇头。这首歌小草从小学一直唱到初中,直到我离开我们一起生活的城市。

我在南方小镇上的一个塑胶电子工厂里打工,工资对我来说不高不低,一月一千块钱。小草在电话里说,阿树你还好么?我说我很好南方真好。她呵呵地笑着说那就好,我为你唱支歌吧。她还是唱那首歌,我却再也没有厌倦过。那个稚嫩的声音带着那年大西北夏天的炎热,让我这个冬天的早晨想起了我的家。

其实我不好,怎么不好呢?却又说不上来。我讨厌这里的炎热和潮湿,讨厌街道两边的树木总是常青,讨厌成群结队的蟑螂和老鼠,讨厌食堂一成不变的饭菜。

我在机器巨大的轰鸣声和老板的呵斥声中,在坚硬的地板上用小刀把大批的塑料薄膜从胶轴上分割开来,然后丢进粉碎机里碎成细小的颗粒,打包以后送给三楼线材加工车间。生产出各种线材以后我再从三楼把成品搬运下来装车,然后送给客户。路上听司机胖哥没完没了的抱怨,他总是抱怨我装车太慢,浪费了他很多时间。但是他从来不会帮我忙,每次都有好几吨货,我一个人装卸,累得够呛。他抱怨我,抱怨吵闹的邻居,抱怨变化无常的天气,抱怨日益混乱的世界,唯独对老板忠心耿耿。我听着,也不知厌倦。其实我实在没办法厌倦,如果我连他的抱怨都厌倦了,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日子就是这样重复着,一天又一天。

阿树,我要钱。小草在电话里说。于是我便把积蓄都给了她。我除了每天抽一包双喜牌香烟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我在各色各样的人群里排队,等走到取款机跟前的时候身后已经没有了人。于是,我在沉闷的空气里平静地按下确认键,然后在摇头叹息的摄像头前离开。闷热的天气,人潮人海,车水马龙,繁华的街头,我汗流浃背地跨过。世界是世界,我是我。我们格格不入。

阿树,我需要钱。小草在电话里说。于是我又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我留着它们没用。我这样说服自己。

阿树,我要钱。小草在电话里说。于是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然后又借了一些。希望她能宽裕。我很快就会还清的。我这样对朋友们保证。

南方的夜晚,热浪和喧嚣总是让人在零点以前无法入眠。我给车间的领班买了两大瓶汽水,向他索要了一个很大的包装箱,拆开了铺在楼顶上。我躺在纸箱上面,仰望红色的夜空,星光朦胧,从各个方向而来的飞机在我的头顶嘶吼着飞过,闪烁着红色的光芒。汽车的尖啸和着广场上的音响里发出男女低俗的尖叫几乎刺穿我的耳膜。我疲惫极了,可是总是睡不着。我躺着,什么都不想,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想。

3

厄运就像一个玩笑,开在谁身上谁倒霉。

我要是早知道我的城市的人们是那样仇恨流氓,我一定不会干出那些荒唐的事情来。

上中学的时候,在王永的怂恿下我给校长的女儿送了一束野菊花。那束野菊花在第二天早晨连同我一起被赶出了校园。那天下午,王永约我逃课,在学校的后山上他向我倾诉对校长女儿的相思之苦。回来的路上他采了许多盛开在秋天里的野菊花,要我帮他送给他的心上人。那些漂亮的小花朵让我实在不忍拒绝他。于是,下晚自习后我偷偷溜进了校长家。于是乎,我戏剧般地看到了蹲在客厅中央的一个大盆子里使劲搓着身上的污垢的校长女儿。又于是乎,这一幕刚好被打牌输钱回家的校长撞见。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大有顺理成章的意味。

王永说,你真笨,你可以事先在他家门口等着嘛。

我真笨,事先真没有想到。于是,这件事与王永无关。

全城的人都骂我是流氓,蹂躏了校长的女儿。从那一天开始,全城戒严,广播里说逮住我这个流氓下手不必心软。我总是遭人伏击、围殴,他们声音响亮地往我身上咳沉积在喉咙里几十年的痰,往我身上撒带有病菌的尿。他们对待流氓的手段我全都尝试过。我的城市遗弃了我,她再也不要我了。

他们扬言,要烧掉我家的房子。我不敢回家,父母也不要我了。我宿在城市边缘的一个很大的山洞里跟一帮乞丐鬼混。还好,我在那里是平等的,他们很是同情我。他们帮我往脸上抹废机油和墨汁;帮我往头发上浇沥青撒灰;帮我在垃圾堆里找出最肮脏的衣服;帮我把一条腿弄瘸;他们划地盘给我。

我很快被人遗忘,只有小草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总会在我面前停住,往我的碗里丢进两块钱。她肯定认出了我。因为我换了几次地方,又被她找到。那两块钱是她一天的零花钱,她妈妈是个吝啬鬼,每天早上只给她两块钱。她肯定没吃早餐。她肯定没买最爱吃的雪糕。她蹲下身子,把白皙的脸凑过来,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她是神经病,居然对乞丐唱歌!行人都这么说。

我学着乞丐们教给我的方法,对她双手合十,在胸前划十字架,说她是女菩萨,女大善人。可是我是真心的。

即便全世界丢弃了我,不是还有这些乞丐么?不是还有小草么。我在人的面前,这样卑微地活着。

半年之后,我带着积攒的钱逃到了这家工厂。因为没有能证明的身份的有效证件,在路上,我曾不止一次地被人赶下车。我逃过一次票,但是最后还是被发现,我还爬过两次运煤的火车,我一天只吃一个大饼,偷过水果摊的水果,第二次下手没成功,被水果老板发现,挨了打。

4

没有什么能压倒我。就算他们曾经在我的身体上践踏过。

我重复单调的生活,度过了许多年。最后一场雷雨宣告了南方夏天的结束。我在那场雨里来来回回,把一吨多耳机线材搬至五楼。一卷线二十五公斤,我一次扛两卷上楼。你一定能想象,那么大的工厂没有电梯是什么概念。我浑身都湿透了,像个落汤鸡。胖哥跟那个无所事事的品管小姐冲着我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可是笑得很无力。我必须勤勤恳恳地工作,这样才能在朋友面前不失信用。

回到工厂,老板正在裁员。金融危机,我们面临倒闭。老板说得铿锵有力,危机四伏。我请求他把我留下。他看在同乡的份儿上留下了我,但必须在每天晚上无条件地多加两小时班,早上清扫工厂大院,没有加班费,工资减去了一百块,我欣然应允。其实他早算准了我不能离开工厂。他知道我没有身份证明哪里也去不了。

晚上加班,重复白天切割胶料的工作,有时候换保安值班。还好,工厂在那段时间真的濒临倒闭,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我渐渐去天台上少了,躺在车间柔软的薄膜里,一样可以到天亮。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里习惯了机器的轰鸣,再没有当初的种种不安。

星期日的加班工资很高,但是轮不到我。经过百般努力,我跟镇上一家私立医院签订合约,每周星期日帮他们在镇上向人们发免费的报纸和杂志,发完后付我五十块钱的酬劳。那家医院的大夫都号称专家教授,主攻都市男女的性疾病。他们在宣传杂志上鼓吹各种手术,最后闹出了人命,我的工作也泡汤了。

休息了几个星期日便烦躁了。小草说她看好了一架黑色钢琴,还差一些钱。但是我再没有找到什么差事,这样一来,只能在焦躁中度日了。为了尽快筹钱,只好去学人家赌球,第一次输的精光,然后一直输,最后只得戒烟,连每个月的香烟烟钱也输光了。后来运气渐好,赢了几次,掌握了一些基本技术,居然没再输过。一盘球的赌注从一块钱加到十块一百块。我太需要钱了。

我沾染上了种种恶习,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我给人卖过廉价的避孕套;卖过盗版伪的色情光碟;跟宿舍里的人玩扑克牌骗过他们的钱。我不记得我还做过些什么,总之,我把自己弄脏了,再也不能回到我的世界里。

有天晚上领班和我打完球,突然问我干了几年,我却含糊其词,回答不上来。那晚我彻夜未眠,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坚持着什么,我的理想,从逃亡开始便消失在平庸里。我早就知道,我活着其实是把痛苦展示在自己面前,看它怎样削割我,折磨我。可是我却不能摆脱,任由它将我从绚丽的年华里变作干瘪枯瘦的老头。突然很想回到小时候,生病时有人照顾,回家的路上有人唱歌,可以坐在干干净净的教室里大声读aoe,下课在操场上打弹珠,跟王永一起抢小草的那个魔法盒。可是,这些都是奢想而已,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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