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定律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牛顿第一定律:一切物体在没有受到力的作用时,总保持静止状态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

 

 

 

献给我乡下的母亲,您曾让我无数次冲动的感情在困苦中得以平复。

 

 

至少十年以来,我一直梦见我在房屋的废墟上爬,但又从未爬出去,这些废墟一直在我梦中出现。——奥托.迪克斯

 

 

 

 

我在县城北关的小巷里见过那孩子。是个衣着朴素的漂亮男孩。大地震没到来之前,他每天在那条巷子里要走好多回。那时候巷子两边的房屋还没有坍塌,阳光穷尽心思也无法驱散巷子里的黑暗。当你在穿行不歇的晨光或暮色里看到他那双像衬衫上第二颗黑色纽扣一样明亮的眼睛时,会觉得他是个宠儿。谁家的?抑或是神的。

 

他叫宋二喜,听名字你就会立刻明白他是坐着车厢限乘二十人却挤了四十个人的面包车经过八九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从乡下到小县城来上学的孩子。他被警察逼到钟楼上,他一直都没有害怕。他从钟楼上跳下去的时候也没有害怕,表现出男人二十七岁以前的勇敢。这种勇敢过了这年纪大概就再也不会有了,三十岁以后,男人就越来越贪生怕死,在死亡面前畏首畏尾。他爬上灯塔的那个下午,阳光一直躲在昏暗厚重的云层里。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钟楼上的灯便亮了。红色的光芒刺破了沉沉的暮霭,将它周围的天空染得像鲜血浸透的胸膛。好多人都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仰起脸来看他如何从那么高的地方俯冲下来,把脑浆涂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他却转了身,绕到了灯塔后城市看不到的地方。他晓得人们有怎样的渴望,对他们来说,那是一项魔术师也做不到的高难度表演。自1999年广西佬到来后,这里经常会死人,男的,女的,老人,孩子,姑娘,小伙子。他们大多是选择从锈迹斑斑的铁桥上跳下去,两天后泡得发胀的尸体直挺挺地出现在下游电站的进水口,把看管室的那个老头儿吓得半死。从高处跳下来把自己摔在坚硬的地板上变成一堆秽物,这种事情他们可从来没有见有人做过。太新鲜了!太刺激了!所以那个下午,小县城到处都是充满期待和激动的眼神,连狗也蹲在街道上张望,就好像1970年在政府广场上放映的那场电影一样惹目。事实上,自1970年的那场电影之后,人们的眼球便没有接受过更刺激更新鲜的东西,他们的视觉感受一直处于贫乏状态。他背着城市,背着人们冰冷的目光,跳了下去。他跳下去了!落在了什么地方却没有知道。因为灯塔下面的每个屋顶都完好无损。从兰州调来的三百名特警和小城一百名警察六个消防兵十四个城管,带着十只最好的警犬组成一支庞大的搜查队伍搜了五天也没有搜到。一位刚刚脱下防弹衣表情威严的特警大队长对着县城的记者的麦克风,用最权威的声音回答:他还没有落下来。他的身后是巨大的孔子铜像,那个老头儿双手抱着,正娇媚地凝视着远方。

 

他攥着刀子冲到县政府的办公大楼上,虽然有七层高,但却连粗气都没有喘,好像十九年的艰苦磨难凝聚起来的力量都是为了那一刻的狂奔。可他哪里料到那姑娘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个男人粗壮的大腿上右手勾着他脖子笑着,亲密得像个七八岁的撒娇的孩子一样。她连校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呢。他被这景象打动了,握刀的手松了一下。可是他们明显已看到了他,他们又是恐惧又是惊讶的表情让他又握紧了刀子,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二喜显然不打算向那男人陈述一个理由,他觉得陈述是懦弱的行径。况且这眼前的景象可能会让他退缩。所以,他很蛮横。他对这姑娘一点情面都没有留,他凶悍地从那男人腿上拽起她,将她扔在了墙角。姑娘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被吓懵了,她还琢磨他那握惯铅笔的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这下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他把那明晃晃的刀子高高举起,认准了那个致命的点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这男人到底是官场上拼杀的老手,除了没有尿裤子之外还笨拙地躲过了。但他并不是没有害怕,他不但害怕了而且还浑身发抖,比十年前的那个气焰嚣张的样子逊色了许多。他求救的声音也变了,但还是被人听到了,要不然那矮个子大肚皮的警官也不会在那么短时间里赶到,对着宋二喜开了那可恶的一枪。这警官显然没有搞清形势,他在寒冷的中午喝了太多酒,头有些晕。他没有注意到墙角的那姑娘,可那姑娘却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呢。所以故事在他的子弹射向二喜后背的那一瞬间就变得复杂、戏剧起来。没错,那姑娘扑了上去。她完全有理由这么做:躺地上的是她的父亲,举着刀子的是她发誓要终身陪伴的男人。

 

我琢磨要是那天那个混蛋警官没有喝那么多酒,没有冒冒失失地开那一枪,结局会怎么样。但一想这其实很无聊,因为这些警察总是喝酒,尤其是在冬天寒冷的天气里。他们还有个好习惯——对酒不怎么挑剔。但是如果哪天是从广西佬的矿山上回来的,那一定要喝三百块钱一瓶的红花郎,而且非喝红花郎不可。一如既往地在政府门口靠近西街的帝豪酒店一楼——在中国,如果政府单位附近如果少了豪华气派的酒店,那就像干净宽敞的大街上没有霓虹灯一样让人不习惯。不赊账,既慷慨又大方。七八个人坐在靠近仿古落地窗的大圆桌上,从头上脱下大檐帽,弹弹帽子顶上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那一刻,整个酒店都弥漫一种热爱祖国热爱党的气氛,就像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阳光中的白手帕,不含一点杂质。这气氛直到那个白白净净的殷勤的服务员喜滋滋地走过来才被打破,当警官开口点名要红花郎的那刻,一切爱国爱党的气氛和思想,都被赶出了酒店,无可奈何地飘向西街,和某一条堵塞了的下水道里散发出的恶臭混为一体。他们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非把明亮坐成黑暗不可。白昼都怕了这帮人,所以一旦感知到这些人在它身旁坐下,就把脸黑了下来。它情愿忍受他们骂骂咧咧地抱怨时间走得太快,也不愿看这帮人那张通红通红的脸。

 

当然这种好事不会常有,他们大多时候光临的是西街尽头处的那家“小四川川菜馆”。那老板可没帝豪酒店那么幸运。他的账本已经码了两尺多高,其中当然少不了国土资源部劳动局文化局畜牧局卫生局的欠账单,各个单位的领导都愿意为这家小餐馆的生意略尽绵薄之力。但功劳最大的还要数警察局。这些账单都要归功于老板自己的一手好厨艺,你别看他平时呆头呆脑像只愚蠢的公鸡,他在厨房里可机灵着呢,要不然一盘简单的花生米怎么会让这些人欲罢不能呢?四川鬼的心机无人能及:他吩咐他那如花似玉的妻子,最先对客人上55°的烈性酒,等这些饭桶个个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他便把他那从成都某个小酒坊里运来的掺上水的散酒装进高档酒瓶里,以八折的优惠价格推荐给客人。这一招屡试不爽,在他开店二十多年的生涯里从来没出过差错。因为这样的酒喝起来不醉人,正好可以让那些人冲着手里的大哥大得意洋洋地朝家里寂寞的黄脸婆狂吼自己酒量可不简单。但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这些人哪天能不赊账。当他每看到越摞越高的账单心里就愁绪万千,然而又不能得罪这些神仙。他欠了一屁股债,因为没有办法在月结时付清欠菜市场的老板的帐,那人已经不再给他像当初那样按时供应蔬菜了,并且他表面火爆的生意常常招致同行的嫉妒。恰逢那天月结日,他心情格外不好,决定改变一贯方针,不再上假酒,设法将那个警官灌醉,以便趁机提出欠账的事情。

 

可谁曾料想到这位警官大人醉得过了头,他被四川鬼的假酒喝习惯了,明显低估中国酒的威力。所以他开枪的那刻基本没有过思索,就像好莱坞大片里演绎的一样,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都是大家风范。他唯一思索的就是立功报恩的机会到了。可他看到的是一个姑娘从他眼前倒下了,手捂着腹部,鲜血汩汩地从指缝间涌了出来。这倒霉鬼此刻才算是清醒了,把枪扔在了地上。天!他还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愚蠢的事儿,愣愣地站在门口,衣服全湿透了。

 

那姑娘叫曼菱,还有195天她就要参加全国高考了。她对高考胸有成竹。前几分钟她还坐在身为县长的父亲大人的腿上得意地炫耀高考模拟试卷的成绩,而这一刻却已倒在了血泊之中。她可没有伟大到想要去挡那一颗罪恶的子弹,她是想挡在那地上厮打的两个男人面前,告诉她那无论遇到什么生气的事情一贯喜欢装腔作势地鸣枪的警官叔叔不能开枪来着。她总算聪明地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这两个男人应该坐下来谈谈才对,一切非动刀枪不可的鲁莽行径都是破坏和谐社会。

 

到了这份儿上,那姑娘倒先冷静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捡起枪,一步步逼向了自己那正处在惊愕和愤怒中的父亲。她像一只刚刚分娩出来的羔羊,带着一身湿漉漉的腥臭味挣扎着将蹒跚颤抖的腿立起。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得给他制造机会,好让她深爱的男人脱身。这傻瓜早知道他不可能再爱自己了,却还要那样做:把枪口对准自己父亲。这当然是威胁,她不可能对他开枪,但若是他要是有什么突然间不得体的举动的话,那就说不准了。她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他的任何动静都有可能使她手里的枪走火。那孩子就那样从她眼前溜走了,也没有看她一眼。她多么渴望他看自己一眼,哪怕是一眼,她内心也会燃烧起生存的欲望,把生命坚持到底。可他没有,他推翻她内心的那堵墙,她在尘烟弥漫中轰然坍塌。

 

她的血溅了他一身,在黑色毛衣上看起来并不那么显眼,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来,但是在浅蓝色的牛仔裤子上,真相就不那么好隐藏了。那大片大片的鲜红色和他惊恐无助的表情,让人们除了联想到暴力之外,似乎对别的理由都排斥得顺理成章了。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这孩子干了坏事。如果你在西街看到有人为杀死的一只鸡或一只狗而惊恐得满大街奔跑,那倒是可以把这新鲜事儿报告给县里的电视台,说不定会给你一笔不菲的奖金呢。自从新县长上任以后,电视台里取消了以前的八点以后的电视节目,整天放着县长各种会议的讲话和走基层时硬拉这某位牙齿掉光的老太太的手甜蜜微笑的那种片子。这种片子最适合患有失眠症的人看,但我可没保证你看了这类片子不会做噩梦哟。然而,毕竟失眠的人不是大多数,所以县电视台的收视率很惨淡。像这种带血腥和刀子的画面,多少年没出现在电视台上了?连那学校后面那栋教学楼顶上举着破镰刀和锤子敲了六十年钟的老头子恐怕也不记得了。但这也对人们的生活没有多么大的影响,人民永远跟着党步子走,正所谓党到那里我到哪里,党叫我干啥我干啥。在人民这里,相信党的绝对领导是对党和国家最真诚的回报。一切过激的言论在这里都将被视作破坏社会主义的和谐道路,这些反动派必然会被人们所唾弃。所以他们把县长的贪污也看作是党中央的最高指示。

 

如果十一月的那天中午,你恰好在西街的某个商铺跟老板讨价还价,就会看到一个满身是血孩子坐在政府广场上嚎啕大哭,眼泪把天空洗得发白。这种天色不那么讨人喜爱,白花花的,一抬头就会让人感到额头刺痛和发胀。这会儿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杀人凶手,他想起那姑娘惨白的面孔,发紫的嘴唇,颤抖的身体,还有身体上的那个血洞,他便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在她面前从从容容地走掉了,完全没有给她一丝的怜悯。要说他不爱她,那是那姑娘一厢情愿的认为,实际上他爱她已经到了不能再爱上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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