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定律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在大地震没来之前,西街上哭泣男人常常会有,当然,女人还是占了大多数。他们坐在广场上的某个角落,大口大口地吞咽自己的悲伤。瘦瘪瘪的身子,蓬乱的头发,精疲力尽的神色,在西大街上显得格外楚楚可怜。这群人都上了年纪,或者刚刚上了年纪,让他们伤心地事情无非是老婆跟人私通或遭到了老公的毒打,也有贫民区的女人抱着孩子为辛苦积攒的钱被小偷撬开门偷走而伤心,也有刚刚失去伴侣的老人垂泪。他们共同的特征是眼球上布满了红色的丝线,像一幅意象复杂的刺绣图,有黑眼圈,有眼袋,并且皮肤粗糙。早些年这种事情还会引起那些稍有同情心的人的注意,他们会上前扶着伤心的人的肩膀安慰几句,但久了人们就习惯了。他们现在从这些人身边走过,也懒得去听他们到底为何种事情伤心了。

 

大地震到来以后,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我曾怀疑那是人们惊吓过度的一种反常举动。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相反地,小城变得更加繁华了。这在县电视台播音员口中的各种增长数据里可见一斑。那个女人嘴巴鲜红,烫着法国式的卷发,脸白得像刷上了仿瓷。她对各种数据了然于胸,从来不会出现任何纰漏。实际上即使出现了你也很难一下子就能明白,这必须要等若干年以后,你才突然恍然大悟似地明白:那数据有误!但你明白以后再想以一个正义之士的身份去纠正那个错误,那时候,一切都是徒劳的了,说不定你会在小县城里被扣上一顶反党叛国的帽子。

 

大地震到来以后,政府广场上再没有过哭泣的人,甚至没有人为在地震中死去的亲人哀哭。人们开始忙碌了。这是因为中央派了领导来视察灾情,那领导来了,也没对民众传授什么先进的思想,住了一夜就回北京了。领导回去之后,中央拨了一笔巨款来建设小县城,改善人民的生存状态。这样一来,小城就热闹起来了。人们为了争夺一块闲置的地皮而斗得你死我活,但绝不再会哭泣。没有时间哭。你哭的时间别人已经建起了一座漂漂亮亮的小洋楼。他们突然见到有个孩子在坐在政府门口哭泣,气就不打一处来。虽然这让他们也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但与现在比起来,必然会为过去的懦弱感到惭愧。尤其是那些男人,典型的西北汉子,用强壮的身躯对这种懦弱赤裸裸地表示鄙视。谁会怜悯呢?那玩意儿早就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所以当警笛声响起的时候,有些人立刻从到处扔着纸巾的小吃摊前一跃而起,顾不得擦掉嘴巴周围的油渍和大门牙上的辣椒片儿,前来围观警察怎样逮捕那个可恶的家伙,怎样用正义的力量把懦弱杀得片甲不留。

 

这其中也有那个被宋二喜从一堆瓦砾中刨出来的小女孩。那小孩子把那头发上的灰土甩进黄烟迷乱的午后,距离两点二十八分已经过去了三十六个小时。她抬起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群人好奇的目光。这种好奇的目光从那个时候起就定格在了她的脑海里。从此,她对一切充满了好奇,记不得自己是谁家的娃娃了。真可怜。有人提议把她卖给前来免费慰问灾民的杂技团的那帮人,因为这小孩子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特别讨人喜爱,逗人开心总能行的。但是谁也作不了主。宋二喜觉得应该送去孤儿院,指不定会遇到一个好人家。可曼菱却提醒他,她来找他的时候在路上看见孤儿院早已经成了一堆废墟。但那孩子听懂了他的话,拽紧他的手死活不放,对周围的人也很害怕。五月二十日,小县城的温度正适合寂寞的男女们带着在各自的宠物在晚风轻抚的堤坝上散步,但那小孩子手心却全是汗水,就像胡乱拧了一下的手帕,潮气逼人。那除了是害怕以外,再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湿漉漉的小手掌。仿佛十多年前放在他家门口的那个婴儿,他跟他那迂腐愚蠢的父亲一样,一看到苦难在眼前横行同情心就开始泛滥。在不能确定还有没有更大的灾难到来之前,他果断地将她带在了身边。

 

她从密密麻麻的大腿的缝隙中,看到了他正对着警察挥舞着刀子。空气被他划伤了,拉长了脸,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这是最失败的抵抗,要不是上面的命令是要抓活的,这些警察只消轻轻动一下中指,他的头就会像被汽车碾碎的西瓜一样收拾不到一块儿。你不会愚蠢到以三米的距离跟我赌这些警察的枪法吧,就算你看到枪口都生了锈,那又如何?这距离完全可以击毙一只贴在玻璃上搔首弄姿的苍蝇。不过,这也是最有效地抵抗方法。你瞧,那队长不断唆使他身边小警察扑上去,那小警察显然不是那种为了立功晋升而拼命的主儿,如果这世界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致使他无法生存,他不会轻易去干那些威胁到自己生命安全的事情,他宁愿拿一个月八百块的俸禄无所事事地度过一辈子。所以他只是嘴巴里应着队长的命令却不见身子有任何移动的迹象。

 

他一步步向后退,从喊话的警察口中总算明白怎么一回事这是:他杀了县长的女儿,他是杀人凶手。他被警方包围了,他逃不掉了。他得赶快放下手里的刀子束手就擒期待法律和社会的宽大处理。这个时候的局势看起来,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了,他仿佛看见社会主义的车轮以势不可挡之势向他碾来,顷刻之间他就会化作一滩血水,然后又被那因剧烈的摩擦而发烫的车轮“嗤嗤”地吸食干净,他就那样在一阵阵难闻的白烟后化为乌有。是啊,正义岂能容忍杀戮在这个至高无上的国度横行。

 

但决不妥协。他宁愿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碎尸万段也不愿坐在那黑暗无边的牢房里等待死亡。他知道那些变态狂会怎样折磨他,他们既然有胆量把杀人的罪名随便扣在一个无辜者的头上,也就有足够的胆量实施你想象不到的任何折磨人的残酷的办法,最明显的就是父亲的死,这再不需要任何语言向他阐述了。

 

所以,死是必然而且必须的了。宋二喜步步后退,很快就到了学校大门口。他毫不犹豫地进了学校大门。他天真的认为学校会为他主持一会儿正义——让自己有时间想想这世界是哪里出了毛病,为何这般疯狂起来——实际上学校自有一套说法:对杀戮者主持正义,那将是罪恶的最大帮凶。他无助透顶,径直选择了教学楼顶的钟塔。

 

二喜爬上钟塔的那天下午风一直在吹,吹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停下来。风刚停,就飘起了鹅毛大雪。第二天清早,那时候兰州的特警正在准备出发,小城的警察们正聚在会议厅里商量如何接待从省里来的领导。外面银白的世界还没有被他们弄脏之前,我看到了灯塔下有个瘦小的灰影,正仰着头向上张望。显然,她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失望地走了。她从衣兜里拿出小螺号,试了试音准,边走边吹。她走得很慢,而雪又下的那么大,把她的秀气的小脚印一会儿就埋没了,所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然而像我这样的人,一下子就会猜到她去了什么地方,她既聪明又乖巧,胖乎乎的小手随便敲敲贫民区无论哪家的油漆剥落的大门,从里面伸出的双手一定会卡住她的腋窝将她猛地搂在怀里,就像裹住正在啼哭的婴儿一样。这当然是看在了二喜的份儿上,上帝算什么?在贫民区没有人会买他的帐。可是那天早上她没有进贫民区,她吹着小螺号,沿着西大街往前走,拐过街道就不见了。

 

 

 

这世界总有足够的理由让人歇斯底里。可不是么,你要是打算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过活,就得小心翼翼:就像战场上排雷的士兵,得时刻保持这一个平静的心态,因为稍微不慎就会灰飞烟灭。除非那颗雷是从秦安假货市场淘来的伪劣产品。尽管上面也可能写着“中国制造”,但那说明不了什么。生活或许会为你的贴在后背上的肚腩皮而网开一面施舍些什么给你,但你要觉得那是它怜悯你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是它为了更好的奴役你,折磨你,看你这个可怜虫在它的统治下洋洋自得。没错,没有谁能逃出这枷锁,千百年来,人类同它的斗争一直未曾停歇:反抗,牺牲;牺牲,反抗。虽然斗争号角越来越响,但胜利却遥遥无期。你这恶魔,你这无赖,你这欺压良善屠杀正义的刽子手,你何时才会疲倦哟!

 

此类呼求声音在小县城早些年会有,你经过政府广场,看到某个失魂落魄的人坐在没有打扫干净的地板上大声哀哭,那便是最好的见证。但谁又能说些什么呢?三四月间的沙尘在小县城肆虐,从兰州来的,或者新疆,或者更远的内蒙古,它们把小城盛开的槐花弄脏,把悲伤埋葬,独留两行被眼泪冲刷过的青痕在朦胧中。这样一来,绝望就丝毫不需要遮掩了,自杀便不需要什么理由了,你看到有人在那座锈迹斑斑的铁桥上跳下去也会觉得无关紧要了。只是你会突然领悟:还是妥协吧,这没有什么不好。于是,失败就开始上演了。

 

把七月归结成一个忧伤的季节我总觉得有些不妥,起码在小城来说是这样的。这观点在学校同样成立。总有些东西是生生不灭的,比如说,爱。如果说这世界上最古老的是中国的长城,埃及的金字塔,这并不正确。是爱。它比长城和金字塔更经得起时间的折腾,没准儿它就是人类永恒的东西了。古老的东西往往是在血腥之中伟大起来的,这并不可耻,文明总需要些代价的。

 

曼菱把她的爱葬在宋二喜的背影里时,唯一想到的就是痛快。那是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痛快。但我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会像她那样忠诚于那个字眼。

 

她开始忠诚于爱的那天,七月的阳光把小城从中间劈开了,在那条裂口处,她看到了他行走在时光的缝隙中,拖着一道长长的孤独前行。

 

经过一番处心积虑的安排,她和他有了一次擦肩而过。然后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第三次,她把她的处心积虑成功嫁祸给了缘分。女孩子总是矜持的,通常不愿承认自己的主动。他原本打算把这份爱深埋在心里,等毕业以后再从头计议。可是七月的一天,她看到灰头土脸的宋二喜从三轮车里钻出来,所有的忍耐力都被那一时刻的冲动所打败了。她有洁癖,看到宋二喜那副模样,立刻扔掉了手里的游泳圈,冲上前去拉起他的胳膊就到了小河边,不容他说一句话,把他身上的灰尘掸了个一干二净!她把他的画板从肩膀上拿下来,责令他洗脸洗手。

 

宋二喜没有动,呆呆地望着她,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过火了。她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但发现他并没有配合自己笑,就尴尬了起来。他要笑才怪呢!他根本不知道这姑娘是谁。他或许哪一天在街上见过她,或者是在清晨的小吃摊上,在这两种地方总能见到许许多多的熟人,他们从你身边经过,笑嘻嘻地和你说“吃过饭了吗”、“你到哪里去呀”之类的话,心里却在盘算着其它事情。实际上呢,他们却恰恰是在校园里见过。但只有那么一瞥。他夹在手指里的一支铅笔掉地上了,弯下腰来捡。低头的瞬间,他不经意透过画室的落地玻璃窗,看见她斜倚着树叶翠绿的法国梧桐树。夕阳没有将她的脸染上一抹午后的忧伤,倒是风吹得正好,将午后的闷热一扫而光,使得她那飞舞的群褶,看起来像白鸽身上掉下的羽翼一样清新。

 

可是,铅笔总不是每天都掉。三年来,宋二喜就掉了那么一次铅笔。而那一次恰好没有逃过曼菱的眼睛。她习惯站在那棵树旁看他,而那角度他正好看不到她。她有意避开了他的眼睛,只看他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而后又被衬衫纽扣折射过来的

上一篇:困苦     下一篇:情到深处无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