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文/喜欢冰心
    弟弟因车祸受了重伤,惊闻突如其来的恶讯，浑身惊悚，我不敢抬头正视明媚的绚阳，那分明柔和的光线，蓦然间就变成了寒光闪闪的利剑，穿透胸膛。恍惚中，我仿佛跌入了寒风浸骨的冰河里。

    我逃也似的赶到医院，昔日帅气英俊的弟弟，此时却面色苍白蜷缩扭曲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衣衫撕破，染有大量的血迹，头部赫然淌着鲜血，胳膊肿胀如发酵的馒头，场面惨不忍睹。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好比用滚烫的烙铁在我心窝里肆虐地轮回熨烫，吱吱地冒着青烟。

    我哪经历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况且还是我至亲的弟弟！此时此刻，我除了泪水涟涟，就是哽咽不已，思维迷茫昏馈，大脑一片空白。弟弟命若悬丝，需要做急诊手术，时间紧迫，容不得过多的前思后想，我如履薄冰，双手颤抖，在手术单上签了字。签字的那一刻，身凉如铁，眼前一派鲜红飞溅。生命，鲜活如花的生命，在猝不及防的意外面前多么脆弱，多么渺小；不堪一击的生命，如同鲜嫩的幼苗，弱不禁风，哪怕风吹草动都会支离破碎，荒败枯萎。

    易逝的生命，就像那张薄薄的手术单，吹一口气也会轻轻地飘走。死神幽灵般游离，咫只之隔。我如临大敌，恐惧不已，不单为内心的剧痛所攫住，更为如何张口告诉父亲而忧心如焚。因为我不想让曾经两次脑出血的父亲知晓此事，担心他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打击。可是从小就事事都要依恃父亲的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跟父亲通话。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讲述是一个小意外，没有大问题。电话那头的父亲只交待我，不要着急就匆匆挂断了。

    弟弟是家里惟一的男孩，从小父亲就偏袒溺爱他，惹得我们姐妹羡慕不已。可弟弟少不更事，父亲每每为他操心费神，偶有意见分岐时，常见剑拔弩张的对峙，最后以父亲的暴跳如雷，弟弟的扬长而去而告终。

    当父亲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弟弟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父亲宽厚的额头上布满晶莹细密的汗珠。出乎我的意料，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格外沉着冷静，语调缓慢，声音嘶哑地探询：“到底伤得怎么样？”我无言以对，泪流满面。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父亲震住了，愤怒地张张嘴像要叱责谁似的，却终没说出来，然后一言不发，世界仿佛暗哑，在角落里闷头吸烟。一暗一明的烟火颤然闪烁，像弟弟细如游丝的生命，冥冥中顽强地跳跃，奋力挣扎。那是对生命的渴望，最执著的跳跃，最强烈的挣扎。我闭目祈盼死神枉开一面，手下留情，还我一个健康的弟弟！此时，弟弟肉体的伤痛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暂时可以承受，可父亲心碎肠断的牵挂又将用什么话语来安慰？

    父亲斑白稀疏的鬓发在走廊昏昧的光线衬托下，越发戚惨暗淡。他靠着冰凉的墙体，秋风落叶一样寻找一寸能歇息片刻的土壤，然后再整装待发。他猛烈地、频繁地一口口吸着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排解难言的痛与伤。袅袅的烟雾，缭绕四周，缠缠绵绵不愿散去。

    深夜，岑寂，走廊阴森可怕。不经意间，我听到了父亲含糊的自然自语，模糊却响亮地敲击我的耳膜。那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痛苦的羁绊，有种神奇轻松的力量，催我为之一振。我快速走到父亲身旁，问他说什么？他却摇头，一口否定。可是我明明听到了，难道是幻觉？

    每当手术室有医生走出的时候，父亲马上大跨步恭恭敬敬地迎上去，站稳，颤颤微微地掏出香烟递给医生。他是希望从医生的一举一动中捕捉到弟弟在术中的情况。父亲一次次失望地把烟掏出来又放回去，医生一次次神色仓促地让家属领取术中抢救用药，在医院工作过的我知道，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弟弟要逃过这一劫太难了！医生们来不及理会父亲的询问，满头大汗出来进去。急不可耐的父亲焦急无望，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老泪纵横……

    手术室外徘徊不安的亲属们缄默不语，似在沸腾的油锅里煎熬。捱过漫长的四个小时，手术室的玻璃门终于缓重地、徐徐地推开了，我的弟弟逃出了死亡之门。父亲踉跄着不顾一切扑上去，笨拙地用皲裂的大手温柔地触摸着弟弟的额头、眼睛、嘴巴、胳膊……毫无遗露，如同母亲抚摸婴儿的每一寸肌肤，然后亲昵地俯下身和他窃窃耳语。我远远地看见弟弟的眼角有油亮的泪珠在滚动。父亲柔情似海的举动，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跟到病房，父亲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踱到房间的尽头，挺直腰板，傲然如松。父亲简单的生命观所涵盖的全部意义，就是弟弟的劫后重生，才是他生命真正的延续。

    几天后，弟弟度过危险期，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中。父亲默默地跑前跑后，一会儿端来浓香的鸡汤，一会儿送上稀有的水果。弟弟羞愧地低头不语，只是大口大口地吞食。经过炼狱般的磨难，弟弟成熟而坚强了，如一只伤愈后展翅欲搏的雄鹰，唇边又荡起灿烂的笑。

    弟弟要出院了。看着整理行李的父亲，我想起盘旋脑海已久的疑问：那天，您在弟弟耳边说了什么？父亲诡秘地笑着不语。我刨根问底，一再追问，父亲表情怪怪的，贴在我的耳边，悄然说了一句，我开怀大笑，愉悦的笑声在病房里久久回荡。

    想知道父亲说了什么？他说：“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