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

   趁着我们还未老去，请且再相信一次。

 

 

 

壹

丰子恺说，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

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

 

但是为什么我们仍旧会觉得在某一刹那轰然老去，大抵是因为于一霎之间顿悟了“渐”的要义，便觉沧海桑田，日异月殊。

 

贰

我于一隅蹲看张晓风的《玉想》。

我很久没有看过书了，倘若没有看书的心理准备，其实所看的书也不能称之为书。碌碌无为比无所事事更加可耻，我以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事业与爱情。碌碌这个状态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它并非夺取了你的闲暇，只是搜刮了感受闲暇的心情，使得万般平庸之间的那一点性灵像风中摇曳将灭的烛火，岌岌可危。

 

 

 

叁

我赶上了今日夕阳的最后一班车。久阴放晴的天在树径的映衬下有云淡天晴的浅致，朗朗青天看起来也不刺目。晕染的夕阳有种安宁的静美，随风轻摇里是有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的好境界。

这确实是一个清风徐来水清影摇的傍晚，只可惜与现在的我邂逅，似乎显得晚了一些。代自序里她写道：“给我一个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我依稀要忆起自己年少时看到此类话语时心旌荡漾的浅薄模样，几乎要笑出声来。姐不信这一套已经很久了，那是仅属于十七岁少不更事的文艺姑娘们的箴言，而我却是自诩为是一个油盐不进的堂客们了。它仅存的唯一一丝让我未起反感的缘由是它是三十余年前的老文字，至少隔着时光看来，它没有东施效颦的媚俗。

这时身边有一群嬉闹的孩子突然狂叫起来。周边的成人立刻投以厌恶和制止的目光，那些孩子们却像刹不住的跑车，仍是把这叫喊执着地吼完。

那些褪去的感觉却像潮水般遽然涌来，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傍晚，也曾年幼过的我也像这孩子一样雀跃的狂叫过，也曾在周围人嫌憎的目光下傲然对峙，那是一种单纯的喜悦和粹净的爽朗。现下的我与当年的我肃然对立，只觉茫然顿失焦距。

原来阮籍入山徐行的长啸，也并非是人人都能听懂的韵律。可喜阮籍不必再历泯然众人的悲怆。

 

我亦顿悟何为轰然老去。

 

摊开的书页上写

夕阳返照桃花渡，飞来柳絮片片红。

 

 

肆

年少时爱炫技，带着一本字典一本古文一本诗词一本摘抄在身边，以为可以从此写出活色生香的好文章。多年之后禁不住喟然至于全盘否定那时的自己，因为言辞间并未带有丝毫的温情与敬意。

至于厌倦了，又装出一副孑然而立傲立世外的模样，以为冷眼凌厉的姿态是桀骜而超脱的，你以为不经沧桑，用钢笔临摹着冷峻地写出“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便可以孤傲清高；你以为你嫌弃岁月安好和只如初见是用烂用俗的话，便可以标榜出尘；你向往并期许得到回馈又害怕付出，你以为不要失去的最好方法就从来不要得到，你追求永恒又厌恶坚持，你期许改变又害怕陌生，你执拗地和自己扭打，你不过是叶公好龙。

 

你渐渐觉得某些事是羞耻的，你羞耻你的羞耻，尽管那只是你自认为的羞耻。

后来你不断变成自己想要变成的模样，又不断变成自己厌恶的样子。你以为这是和日出日落潮汐来回一样自然的循环，你只是隐隐感到有些恐慌。

 

你甚至不知道“卅年”如何读，你不知道市井街巷里那些瘦残的胴体和粗大的指节后的故事，你不懂那些看来不合理却又无可奈何的沉重，也未曾在深夜痛哭过，你的生命只不过是轻似鸿毛的一张白纸，却要强谈人生。你渐渐发现自己像是一口干涸的老井，你曾经引以为傲的清泓不过是一堆稀泥。

 

你渐渐要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又没有牢固的根基。你总是在不断地摒弃从前认同的东西，慢慢地把为数不多的几件长物也弄丢了。你现在就这样茫然地站在漠漠荒原里，故作镇定地不知所措。

你成长得太慢，又老去得太快。

 

以上是一个别扭堂客们的成长史。请勿对号入座。

 

 

伍

赤裸裸的眼泪和情感都是会让一个故作镇定的人战栗。其中的原因不是感动就是嫉妒。

他的镇定不过在于他会压抑。

 

有一个故事：“从前，有对兄弟，哥哥老是会说大话，说多了，也没人肯相信了，但是他兄弟人好，老是替哥哥打圆场。又一次，他说：‘你们大概从来没有看过刮这么大的风——把我家的井都刮到篱笆外头去啦！’大家都不信，弟弟说：‘不错，风真的很大，但不是把井刮到篱笆外头去了，而是把篱笆刮到井里头来了！’”

你从中读得出感动么，你还能读出其中的委曲、温柔、慈怜、悲悯和恕道么。

 

你被这个故事感动了么，或者说，你被感动了你愿意承认么。

 

玉，石之美者。它是温润的，柔泽的，晶莹的，缜密的，纯全的。它和你肌肤相亲，竟可以带上生气，细润涓长。最为可贵的是，它可以坦然相呈自己的瑕疵，有一种不遮不掩的亮烈。

你以为的瑕疵，或者就是玉为傲的本心。

 

在玉面前，我们都应该感到羞愧。

 

 

陆

每个人心里的核，其实都是一块玉。它总有一块最温润、柔泽的、晶莹的、缜密的、纯全的地方。可惜世人皆不以玉为美，所以你就渐渐就把它贬为了一块凡石，并用一层层的甲胄武装它，慢慢地自己也把它忘记了。有纯良之人指着你说，啊，你心里有一块玉啊！你之于他，就如同周王之于卞和。

 

为何会如此难于承认呢？初看也许要归咎于人经磨砺后的粗莽和麻木，但如若深究，这或许是对心玉由衷的珍爱。因为它太过珍贵，又太过娇柔，所以便从不轻易示人。譬若珍宝，藏于密室总比现于人前更让人心安，更有甚者，要谎称于无，以求周全。

 

世上并无绝对的自由。若你的自由，以别人的自由为限界，这便是你的不自由；若别人的自由，以你的自由为限界，这又是别人的不自由。于是人与人交往必然会产生相互的干涉。就算是最为温润纯良的玉石相击，也难免俱伤。因此我们宁可选择索性隐藏，或者兵戎相向。

于是审视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最终这把凌厉的刀刺向了自己，不自爱者何以爱人。你急着要和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段，你急着要以孤独和自卫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刀光剑影地为敌。

 

卞和说，你心里有一块玉啊。

 

倘若要把“曾经”比作微光，譬喻得更恰当些，应当如萤火般。萤随飞着前进，它的光则照耀在后稍尾头。你为什么不用温柔的目光注视它，注视着带着你前进的萤火啊。

 

卞和说，你心里有一块玉啊。

 

因为玉以玉的姿态示人，所以世人用珍爱的心情看待它；如果有那么一二刻，你用温柔的姿态对待世界，世界会不会用温柔的姿态回馈你。

 

 

柒

我看到遥山远黛，蒙蒙云气。

突然想起《恋恋风尘》里，那穿着白衣的少男少女搭着岁月的列车，驶过黢黑的隧道，那些年少的情愫、梦想、悲伤、懵懂、喜悦，静谧里细细道来，温柔地，不疾不徐地，染着玉的光晕。

 

想起阿云用客家话念的信。那些白描的，没有结局缘由的，带着淡淡感伤的人生，像玉一样温润。

那在番薯地耕作的阿公，叉腰看山，质朴谪仙，又说道：“干伊三妹。”不嗔不痴，像玉一样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