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碑界易北殿，一向是碑界界主所在的地方。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踏入这里。若是可以选择，我希望永世不再回到这里。我没想到迎在殿门口的那个人竟是她，离念堇。这个本该最讨厌我的女子，一脸淡然地站在逆光处，淡淡的阳光打在她绝美的侧脸上，柔和温婉。“念堇恭迎长老，界主已经在等您了。”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她的身份虽然是界主身边的女侍，可是谁不知道她事实上是界主的红粉知己？所有人都说她被册封为界后只是早晚的事，又何必装得那样恭谨？“有劳念堇女官了。还请带我去见他吧。”我不动声色地说。要说装，谁又比得过谁呢？伪装，永远是掩饰脆弱最好的方式。也许，伪装得太久，连自己都会瞒过的。就像我，渐渐都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如何的，想要的什么，存在又是为了什么。

    隔着远远的距离，我看到他一身黑衣，背对我站在大殿过道的尽头。那样的背影，竟隐隐有些落寞。落寞？我在心底嘲笑自己，真是太久没见，产生错觉了吧。位高权重如他，身边何时缺少过人。

“启禀界主，苏长老请见。”离念堇婉转的声音，让他缓缓回过头来，也将我的思绪打断。他清淡的声音从远处飘来，缥缈得极不真切：“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离念堇应声退下，低垂着头，看不到任何表情。

此刻大殿只剩我和他。我们一动不动，只是隔着漫长的距离看着彼此，相对无言。无止境的沉默在我们身边蔓延，时间变得缓慢而绵长。“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见我了。”还是他先开的口。

“我原也这样以为。可是，把我贬去看守界林，不想见我的，难道不是你吗？”以前的我，绝对想不到，我们有一天可以这样无话可说。有太多难以逾越的过去，相见也是枉然。

“染衣，你该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他走上前来，低叹一声。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知道，这次我私自帮助叶暮梨和夏梓时更改命途，你又将如何处罚我？”我冷冷地盯着他，始终不曾走近他。

“为什么这样做？”在距我一丈远的地方，他停住脚步，神情复杂地望着我。

“因为他们做的，一直是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我命由我不由天，若能逆天改命，粉身碎骨又如何？她想要记忆，我却想要遗忘。你为什么不肯成全我？”

“苏染衣，哪怕是恨我，我也要你记得。永生永世，我都不会让你忘记我。”他的黑眸深如幽潭，让我看不真切。那一刻，我依稀有种错觉，在那样眼神里，藏着一抹难言的痛楚。

我低下头，忽然有些想笑。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永远那么自以为是。我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很多事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界主大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回碑林。”

“等等，花妖界的女王秦薇语今日抵达碑界，你去守护好你的碑林。不要再妄图改变任何人的命途，因为那样的后果，不是你所能承受的。”他伸出手，似乎想抚上我的肩，看到我无意识地后退一步，最后还是颓然地放下。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不再回头。所以我也不会看到，背后那道追随我渐远的身影的眸光，混杂着太多无可言说的情绪。在眉心的深处，结成永难抚平的伤痕。

                            【一】陌路

回碑林的路上，我心不在焉地随意走着，不知不觉经过忘川潭。迎面走来一位身着粉衣的绝美女子，馥郁的花香散入空气中，在她周身环成一圈浅浅的七彩光晕。她的笑意恬淡，眉目温婉，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作为花妖界女王的冰冷霸气。然而，能将濯香诀施展得如此出神入化的，除了花妖女王秦薇语，还有谁呢？

她从我身边盈盈走过，对我清浅一笑。我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退在一边。我的身后，那个一身白衣的俊雅男子，正往她的方向缓步走来。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冷眼看着他们有礼而疏离地点头致意，然后淡漠地擦肩而过，没有一丝停留和眷恋。交错的身影，拉开难以逾越的距离。原来，即便有过那么刻骨铭心的生死之恋，也难免沦为陌路。世事的无常与无奈，又是几个人能够勘破的呢？忘川之水，在于忘情。遗忘，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是也算一种幸福？

作为碑林的守护者，从看到他们的那刻，我便通过左手食指上的玄碑之戒，感应了他们的前尘过往。那些纠缠着爱恨情仇的记忆，造成了他们如今的生生相错，相见不相识。如彼岸花般交织成到不了的永远。我的心里忽然就生出一丝微凉的悲哀。在长久的默然伫立之后，我回到了碑林。

已近黄昏，绚烂的云霞绵延成华丽的织锦，余光洒在石碑之上，更是增添几许凉寂。我的双手拂在秦薇语的记忆之碑前曼妙轻舞，幻影迷光流转在我的眼前，光影晕染开来的，是属于她的那段错落的曾经。

                               【二】迷乱

花妖界拈花历四六八一年，蜀山派大弟子许之珩带领众多弟子围剿蓦婀山，试图灭花妖一族。花妖界女王秦薇语领着手下花妖们拼死阻挡，那一战，死伤无数。蓦婀山花残叶败，百花一夜凋零，花瓣的残骸百年不腐，精魂日夜飘荡不息，哭泣哀嚎声响彻山谷。蜀山派也几乎遭受灭顶之灾。用了近百年的时间才恢复元气，重新呈现出一片繁荣。只是，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却永远留在历史的尘烟里。

即便时光流转，回到那一日，那样惨烈凄厉的场景，也不禁让人为之一寒。更何况，对立的两个人，逃脱了生死轮回，却也逃不开宿命的安排。

那一日，在洛暮崖前，秦薇语提着剑，冷冷地指向许之珩。他们的身后，是激烈的打斗声。道行较浅的水仙花妖水音璇素衣尽被鲜血染红，脸色白如陶瓷，却依旧紧咬嘴唇坚持抗敌。百合花妖花雅汐、茉莉花妖花羽衣以及牡丹花妖夏朵则在合力应对蜀山派的空蒙剑阵。各色花瓣飘如雨下，环绕成一道道旋涡，向着剑阵的中心席卷而去。鸢尾花妖秦若蓝立身不动，远远望着风中静立的两人，苍白着脸，眼中的痛楚一闪而过。握着花枝的手蓦地一紧，不自觉地将花枝掐断。

    山风大起，吹乱了秦薇语的鬓发。她握剑的手有微微的颤抖，却强自大声质问道：“许之珩，为什么会是你？”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许之珩衣袂飘扬，语气冷漠而疏离。可是，他的眼神里，分明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之珩，你知道吗？我情愿和全世界为敌，也不希望那个人是你。”那个我等了千世，终于能够等到的你。可是，造化偏偏如此弄人。甚至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的爱遗落在你身上，已经那么久远了。秦薇语苦涩地想。

他沉默良久，薄薄的嘴唇紧抿，眉宇间皱痕更深了几分。一袭猎猎白衣在风中染上几缕尘埃。“可是，我们却注定成为敌人，不是吗？”低低的声音有些凝滞，却真切地飘入秦薇语的耳内。

“敌人吗？”轻轻咀嚼着这个词，秦薇语笑出了泪。她痛苦地回头望向打斗中的众人，厉声正色道：“你放了我的姐妹们，我任凭你处置。”

“女王陛下！”众花妖闻言动作一顿，齐声惊呼，却因此真气被冲破，受到空蒙剑阵的强烈冲击，皆跌落地上，鲜血染衣。满地细碎的花瓣，随风扬起，漫天飞舞，像是一场悲壮的花祭。

她对着这些姐妹凄然一笑，容颜焕发出别样的光彩：“你们要好好地，有朝一日修成花仙。这便是我在尘世，最后的心愿。”

水音璇嘤嘤地哭了起来：“秦姐姐，我不要修仙，我只想跟着你。”花雅汐、花羽衣和夏朵抚着胸口重新站起，眸光凌厉，一副誓死保护女王的冷傲凛然。

秦若蓝原本正在出神，听到秦薇语的话也不免震惊地望着她。却看到她正好向自己的方向望过来。“若蓝，帮姐姐照顾她们。”秦薇语浅笑着，声音温婉，目光凄然。秦若蓝刚想说什么，触到那样的目光，怔怔不能言。

许之珩沉默着，为秦薇语套上缚妖索。看到花妖们有所异动，秦薇语从腰间掷出一块令牌，直抵秦若蓝的手中。“众花妖听令，现我将濯花令传与秦若蓝，她将代替我继任花妖女王。你们不必做无谓的牺牲。跟着她重新找个山头修炼吧。”

“姐姐。”秦若蓝喃喃叫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姐姐和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身影消失在遥远的天际，终于不可抑制地蹲下，抱着双腿低声哭起来。

                              【三】迷雾

跟着许之珩回到蜀山，秦薇语被带到锁妖塔前。她惊诧于眼前的景象。高高耸立的锁妖塔，顶端已经坍塌。碎石散落在地，满目萧然。这就是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是我想问你的，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蜀山上百条人命，为什么？”许之珩的冷然的声音响起，双眸望进秦薇语的眼睛深处，冰冷却带着莫名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