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先帝驾崩之后，洛凝宫就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冷宫。而我独自住在里面，看着窗外梨花落雪次第白，芳草年年绿，感觉时光正在轰然老去，却始终看不到尽头。有时候真免不了喟叹，人生实在是一段过于漫长的时间。

很多时候，我喜欢回忆过去。有人说，当你只剩下回忆的时候，你就正在老去。我想，我的心真的已经苍老到无以复加。那些生命里曾经和我亲近的人，都已相继离开这世上，而我却要孤独而毫无意义地活下去，带着对他们的记忆，活下去。因为我怕，若是没人替他们记得，他们会比我更孤独。

我的一生，都身不由己地被命运推着向前，也曾以为得到了幸福，到最后却只如烟花般易逝，徒留悲凉。爱过的两个男子，也都双双死在我的面前。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幸福实在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一）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冷寂寥落的洛凝宫中檀香袅袅，我一身素裳，端坐在窗前抚琴。又是梨落时节，花落如雪。带着寂凉与悲戚，飘忽不定。记不清是第几个年头了。印象中，我总在期待一场盛世的梨花落雪，幻想自己是那枝头的一瓣，落下了，便自由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未回头，便已知来人是谁。“琴音虽好，却清冷有余，未免过于哀怨。”男子低沉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似乎融入这场花雨中。

“相爷，其实你不必来看我。如今这般，我并不怨任何人。况且，来这里，也有失你的身份。”我微微起身，为他沏了一壶茶。上好的青丝罗配上初雪之水，入口清冽，淡香绕舌。以前先帝在世的时候，我也总是为他沏这种茶。细细品着，有一种凝神静气的力量。

他轻呷了一口，既而望向我，淡淡道：“可是，当初却是我将你扯进这个漩涡的。”

我敛眉低叹：“时过境迁，再去追究这些又有何意义？如今的我，不过想安然度过余生。”

“公主……”南宫扦兔嘴唇几度翕合，却终究不知该说什么。

我秀眉微蹙，淡然道：“相爷，你远非当年的侍卫统领，而我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公主了。”物是人非，从来都是个残忍的词。

“可是在南宫的心里，你永远是臣的公主。”南宫扦兔目光熠熠，执著而坚定。一阵轻风从小轩窗中贯入，他的发丝扬起，凌乱而又落拓。恍然发觉，认识他已经很多年了。近日夜夜做梦，总能想起那些早年的事。那，也许是我有生之年，最纯粹的记忆了。

一阵沉默。我们的目光散落四处，却始终未曾交汇。“南宫，你可愿听我讲个故事？”他倏忽抬头，对上我温婉淡笑的双眸，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和疑惑。不过很快他便恢复如常，镇定道：“公主请讲。”

其实，这注定是个很长的故事。是的，如若这只是故事。我换上新的檀香，在清淡的熏香中开始了淡然无波的讲述。

从小，我就和一个老嬷嬷住在后宫的深处。她叫苏曼，便让我叫她苏嬷嬷。她告诉我，我是沣国惟一的公主。可是，我却对我的母妃和父皇毫无印象。我试着问她关于我母妃的事，她却支支吾吾。眼神里的躲闪和犹疑，令我愈加好奇。

除了那个荒凉的宫苑，我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在那里，苏嬷嬷教我读书识字，还有女红。我曾问过她，为何她会识得那么多字。她下意识地答道，以前曾经服侍过我的母妃念书。可是，当我进一步问她母妃现在何处时，她却只是叹息。

就这样，我长到十三岁。也就是那年，我遇到了他。

（二）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一墙之隔，却隔开了繁华喧嚣与空寂落寞。在墙壁的藤萝花架下，有一个绕满了紫色小花的秋千。时常我会坐在上面，托着腮望着天发呆。偶尔我也想着溜出去，偷偷去见那个我该称其为父皇的男子。可是，却始终未曾见到。

那日，几个穿着华服的少年不知怎么进了揽月宫中。那时阳光正好，和煦温暖，我仰靠在我的秋千上，看一卷古书。“你下来，我要玩。”一个年纪稍大的蓝衣少年对着我颐指气使，我厌恶地将头撇开，没有理他。见我未有所动，他气急败坏地对周围其他几个少年说：“你们把她给我弄下来。”他们闻言扯着我，将我摔到地上。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可我依旧咬着唇不肯掉一滴泪。

我的书被摔烂了，手掌也擦伤了。我低下头，不想看到他们。“本皇子想要什么便要什么。你一个弃妃的女儿，还妄图和我抢？”蓝衣少年狂妄地笑着，尖锐而又邪肆。

“不许你们说我母妃，你们都给我走！给我走！”我像疯了一般撕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拉下我的秋千。花瓣变得粉碎零落，哀伤地跌入泥土。

“疯子！疯子！你们把她扯开。”蓝衣少年急乱地叫喊着。

“大皇子。”正在我们撕扯间，身后传来一阵令人心安的声音。我闻言回头，却看到一个有着阳光般温暖微笑的紫衣少年，缓缓走来。他对着蓝衣少年恭谨地行礼，然后道：“臣奉陛下之命寻找大皇子，还请大皇子速速回去。”说完他颇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带着不易察觉的关怀。

那日的事不了了之。我却由此认识了他，当朝宰辅的公子，沣国有名的少年将军许闻庭。那些我本该称为哥哥或弟弟的人，给我带来的只是伤害。而给我温暖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一刻，我觉得命运荒诞而可笑。

后来，苏嬷嬷病重，我茫然无措，只知急急地望宫苑之外跑去。她告诉过我，宫内的大夫都在太医院，所以我必须找人救她。她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失去她，我便真的一无所有了。由于急乱，我没有看清前面的路。直到撞上什么厚实的东西，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他！他的眼中亦有惊异，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公主，何事这么慌乱？”

我忽然觉得脸边凉凉的。原来我已经害怕得哭了。“求求你，你帮我救救苏嬷嬷。我不能没有她。”我觉得我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他成了我所有的希望。

“南宫，你速去太医院请陈太医去一趟揽月宫。”他沉声对着身后的男子吩咐道。“公主，我随你先过去看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身后那个面容沉静的黑衣男子。那个叫南宫的男子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意味不明。然而未等我多想，他便领命去请太医。

在闻庭的帮助下，太医为苏嬷嬷诊治了一个月。却终究逆不过天命。那个春天，她还是去了。自此，揽月宫便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是闻庭的陪伴，让我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时光。

彼时，正是豆蔻芳华。萌动只是一刹那，却让我的心有了依托和牵挂。

一晃便是两年。这期间，闻庭每每出征前后都会来看我。而哥哥也再没来找我麻烦。年少恋人，我们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来诉说彼此的思恋和不舍。他还说，等我到了十五岁，他便向父皇请旨赐婚。我便傻傻地数着日子，等着成为他的妻子。

可惜，命运却再次和我开了一个玩笑。仿佛毫无预兆的，他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亦没有任何让我等他的承诺。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办法辗转打听到，宰辅一门，因谋反而被满门抄斩。那一刻，我心如死灰。我关上了揽月宫的大门，也隔断了我与外界的任何联系。如此，便是五年。

（三）谁叫处处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后来，我时常会想，若是当年没有你的设计，让先帝向父皇求亲，我是不是会就此老死揽月宫。会不会，父皇根本就忘了有我这个女儿。”我将渺远的思绪收回，转身望着南宫，笑里有掩饰不住的苦涩和落寞。

“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年的那个决定。”杯盏中的茶已然凉透，南宫放下茶杯，漠然踱至窗前。声音忽而变得空渺：“初次见你的那刻，我便知道，你会成为将军的劫。我以为，那样可以断了他的念想，却没想到，之后有了那么多的阴差阳错。”

的确，是阴差阳错。那么多的往事纠葛，渐渐让我看不清往昔了。然而，故事却远远没有这样结束。那时以为的结局，不过，为此后的伤痛埋下的伏笔。

我出嫁那日，第一次见到我的父皇。他和我想象得完全一样。威严，沉稳，淡漠而疏离。只是我没想到，他隔着人群远远看我的目光，竟隐隐有种复杂的痛色。我们没有说话。隔着难以逾越的生疏，我们不知该说什么。那日满朝文武为我送行。繁华喧嚣，唢呐不绝。真是可笑，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竟然惊动满朝文武。而我，也明了此行的责任。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目的。我回望着这个囚禁了我二十年的牢笼，却丝毫不觉得轻松。

渊国永熙十八年的那个上元佳节，是时隔五年后，我再一次看到闻庭。他果然没死，却比五年前多了份沉稳与英武。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我一眼。而我亦在自斟自酌间，任由悲伤流淌。当我听到陛下要为他指婚的刹那，我险些被酒呛得难以自已。明明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明明早知该如此，为何，我还是觉得心那么痛？那晚，明空帝对我极尽温柔。可是我的泪，却湿了鸳鸯枕巾。

自那以后，明空帝日日夜夜陪伴在我身边。他虽已到不惑之年，却有一种内敛成熟的魅力，对我也是尽其所能给我最好的。甚至在洛凝宫的周围种满了梨树。梨者，离也。是不是这也注定了，一场分崩离析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