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灭,弥生劫(上)
“你就那么恨我,恨到宁愿自己早点死去?”此刻他离我很近,右手狠狠地掐着我的下巴,指尖发白,双目却已隐隐泛红。我知道,这是他怒极的前兆。
“不,我不恨你。”看着他激动的神情,我缓缓道,面色无澜,静如死水。抬眼对上他倏忽明灭的幽黑眸子,一字一顿道:“恨一个人也是需要心的,而我已经无心,你让我拿什么来恨你?”
“染衣……”他微微松手,怅然若失地喊着我的名。
“苏染衣早就死了!当年你亲手摧毁她所爱的人,毁灭了她所有的信念。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枯萎死去。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知觉没有灵魂的残骸。”我凄然地笑着,却觉得眼睛涩涩的,隐然有泪将出未出。我将头撇向一边,不愿将这样的脆弱展现在他面前。
他却忽然凑近我,火热的气息纠缠着我的鼻息。下一刻,他凉薄的唇贴上我的,辗转吸吮。我死死咬住嘴唇,想挣扎着离开。然而被困在他的怀抱与树干之间,我根本无法动弹。我的双肩被他紧紧拥住,他灵巧的舌撬开我的牙关,将我无所适从的舌尖缠住,抵死缠绵。心里仿佛有什么倾塌,兵败如山倒。“你还敢说,你没有知觉吗?你到底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他放开我,退后几步,冷冷地质问道。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我全身猛然一震。耳边响起一个少女娇俏明媚的声线:“其实,你对我是有感觉的对吧?你骗得过我,骗不了你自己。”脑中蓦地掠过一道流光,光圈晕染着模糊的画面。一名白衣少女微仰着头,对着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的白衣男子骄傲地说着这句话,仿佛在对世人宣告。面色淡然的出尘男子只是悲悯地俯视她。只一眼,便让明媚的少女低入尘埃。
心随着画面铺陈开来,变得一阵紧缩的绞痛。原本舒畅的血气,再度凝滞。我的五脏六腑突然之间尽数阻隔在狭小的空间内,仿佛随时濒临爆炸的界点。“啊……”我双手抱着脑袋,发狂般地嘶叫着,一股不安分的力量控制着我的周身经脉,刺骨的冰寒从脚底油然而生,紧紧将我束裹在暗无天日的角落。
“染衣!”他惊呼着我的名,眸中的墨色一点点地沉淀。他试图靠近我,却受我周身散发的强大灵力所阻,被猝不及防地震得退开了几丈。漫天的枫叶在半空中混乱地翻飞,如蝶狂舞。红叶纠缠着黄沙,在风中流转,一切变得模糊难辨。
身体里仿佛有两股真气在乱窜,相互抗衡。体内的噬魂珠不停地震动,仿佛要将我的心脉震碎。脑中镜像纷纭,杂乱不堪。就在即将拼接出完整的形状时,却又倏忽破裂。可我知道,这些记忆并不属于我。我忽然想起此行找他的目的。忍着强烈的不适,我勉力道:“你是如何救回我的?”
他微微一愣,然后神色难辨地答道:“你的噬魂珠受损,我只知道昙香玉露可以使之再度凝结。”他只说了这句话,我却猜到了这其中的曲折。顿时心被种种复杂的情绪萦绕,折磨得我头疼欲裂。
“你帮我暂时封住噬魂珠周围的真气。”捂着抽紧的胸口,我吃力道。
他迅速翻掌衔起几枚落叶,十指夹住一齐侧对着向我掷来。力道刚刚好,封住了我胸背几处大穴。我身体一软,即将倒地。没想到却跌进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罢了,便如此吧。心中百转千折,却敌不过渐渐流失的力量。我终是太累,闭上了眼睛。
二、{红妆残断,许谁欢颜。}
我知道自己是清醒的,甚至我能清晰地感知周围的一切。可是我无法睁眼,更无法开口说话。我即将倒下的时候,天旋地转,红叶翩飞。而他只是轻轻一动,便将我的腰揽住。漫天霞光尽染,血色的残阳蔓延到天的尽头。无边落叶萧萧而下,时光仿若停息。然而只是一瞬,他便将我拦腰抱起,快步出了回渡林,却在林口碰到了匆匆而来的上官尘和尹蕙愫。
“界主,苏长老她……”上官尘话未尽,便被界主强硬地打断:“韦陀尊者目下可是在久圩山修行?”他们从未看过界主如此慌乱的表情,眉间紧拧,双目暗沉一片。清俊的脸庞绷紧得如同石刻的雕塑。尹蕙愫来碑界的时间尚浅,自是不知界主与她苏姐姐的渊源。但是上官尘却是知晓的。自此他也略猜到一二,沉声答道:“属下即刻去请韦陀尊者来碑界一趟。”
“尘哥哥,我陪你一起去。”尹蕙愫跟在他身后,拉拉他的袖子,小声道。
“不必了,我很快便回。你留下照顾苏长老。”说罢凌云而行,蓝衣浮动,近月黄昏。
尹蕙愫从上官尘身上收回目光,便发现界主早已离去。侧头稍想了一会,她决定去枯木崖顶找尾笙祭司。回渡林中红叶依旧漫天飞舞,遍洒落泪。远处天光云影,一片绯红。
界主将我带回了离心居。他用白色丝巾为我擦拭额角细密的汗,动作轻柔,可我的心却被牵引得一阵阵绞痛。我迷失在黑暗里,费力地想看清他的模样,却什么也看不透。是的,万年来,我从未看透过他。他的温柔与冷酷,永远都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只消轻轻一个动作,便能使我的理智灰飞烟灭。
忽然感觉他的指腹抚上我的眉心,我这才发现我的眉心已经皱成一团了。无数云烟片段在我的脑中闪回,如风卷尺素,裂帛残云。镜像裂开,却又倏忽进入另一重天地。我忽然想起,昙香玉露原本应该以昙花最纯正的精魂炼成,可惜他所选的这缕花魂,怨念太深,怕是我现在正在遭受巨大的反噬。而这些缠绕不息的记忆,该是来自这缕花魂。究竟是怎样的前尘纠葛,才能有如此的不甘和怨怼?直至界主用术法为我稳住心神,我才得以走进花魂的梦境。云尘缥缈间,是那早已遗落于远古的一场琉璃泪。
魔界寂幽潭。
锦衣黑袍的魔君苏流夜立在潭前,潭水幽深,波澜不惊。深沉一如他的黑眸。俊美而略带邪魅的面容隐在黑暗里,神秘中浅藏着若有若无的蛊惑。如绸的墨发随意地披散,流苏般垂在身后。风华绝代,无可匹敌。
“浅浅,本座一向待你不薄,现有一事让你去做,你可愿意?”魔君倏忽开口,低沉的嗓音如潭水般回旋在幽秘的空间内,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但凭魔君陛下吩咐。”风浅浅低头叩首,神情恭谨,但横在眉间的却是一抹冷凝。自她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待在魔界,她虽不知自己的过往,却知确然是魔君对她有恩。对于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而言,实在是难以有什么能在她心里激起波澜。
“相传佛祖座下的韦陀尊者,有一颗龙香檀木珠。乃是三界大乱时遗留下的七宝之一。你去替我取来。”魔君拂袖翩然,赤龙绣花盘旋在袖口,回首时一派光华流转。可是高高在上的魔君,此刻的神情,却是那么落寞而哀伤。
“此珠有何用?”话刚出口,便觉唐突。魔君大人所要做的事,岂是轮得到她过问?只是不知为何,在听到龙香檀木珠和韦陀尊者的时候,话已脱口而出。仿佛那早已与她宿命相连,夙世轮回也摆脱不了的纠缠。
魔君复又望向寂幽潭,眼底波澜暗涌。“上古之时,三界大乱,有七宝遗落在世。相传找到其中任意一样,便可打开无界之门,通往三界之外的碑界。而那里,有本座要找的人。”
“碑界的存在,不过是个传说。魔君陛下何以肯定,所要找的人,就是在碑界?”风浅浅再度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碑界的传说,在三界一向讳莫如深。她也是偶然才得知一些零星的碎语。其真实面貌,却无从得知。
魔君长叹一声,既而低低地说:“这么漫长的岁月,本座上天入地遍寻她,却依旧寻不到。惟一的可能,便是去了三界之外的碑界。所以哪怕再微渺的希望,本座也要一试。”
风浅浅望着眼前怅然失神的男子,心下一片唏嘘。仿佛只有此刻才感觉,这个男子是真实的。而那用暴虐嗜血包裹起来的层层伪装,不过是世人所看到的表象。“浅浅必当全力以赴,请魔君大人静待佳音。”
望着女子转身而去的身影,魔君露出一抹高深莫测却又复杂难辨的神情。“浅浅,你可知,本座为何独独派你前去?”潭前一片空荡,低低的声音在幽暗封闭的空间久久回响。四方缓缓坠下的水滴注入幽潭,搅碎了一池平澜。
久圩山。位于西南的沣国境内。苍山尽处,云海翻腾。山中遍植翠竹,四季常青。风浅浅白衣素袍,衣袂飘香。她走在林间,细长的指尖抚着一株翠竹,手心托着叶尖垂下的一滴清露,竟觉得眼前光景似曾相识。
“施主是何人?何以出现在我久圩山?”身后温润的声音缥缈如梦,却真切地飘入她的耳中。她缓缓回头,入眼处是一个身着月白僧袍的如风男子。眉目如画,俊逸出尘。他就那么淡漠地立于林口,竟让风浅浅觉得被他身上的光芒灼伤了眼。以至于她未曾注意到,男子初见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以及眉间微蹙的复杂神色。薄唇翕动,依稀逸出一个早已远去多年的名字:“小九!”
“你就是韦陀尊者?”风浅浅倚在竹旁,轻缠竹枝,柳叶双眉微敛,清亮的眸光流转,宛若叶尖坠落的寒露未晞。
“久圩山乃是本尊修行之地,还请施主尽早离开。”白衣尊者双手合十,语气平静无澜。
“哦?”风浅浅语气上扬,似笑非笑道:“你让我离开我便离开,那我未免太好打发。再说,这久圩山的一草一木,也并未刻上你的名字吧?怎能说就是你的属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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