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太阳出来以前,带着满身的露珠回来做早课。方丈惠普禅师是阿爹的至交。在阿娘初离世的那段岁月,阿爹也是如我这般在佛陀寺长住,整日吃斋念佛,浑然不闻世事。至于后来阿爹为什么没有看破红尘,反而更增功名之心,却不得而知了。

 

胡闹的时候,我会去糟蹋满山的野花。采了一捧又一捧来,摆满大师的禅房。而他总是以慈祥的目光纵容着我,就如阿爹在世时一样。我躲着他的目光,即便是偶尔不小心碰触,都会急急挪开。可是一会不见,却又会心里酸酸地,继而加倍胡闹。有小沙弥看不过,便结伴去告知方丈。他也只是一声叹息,并不加约束,随我去了。

 

这样平和的生活,我以为自己会很轻易忘了他。那日,突然下起了大雨,山路湿滑,我跟阿离早早闭紧了房门。却又怕山洪突发,和衣躺在床上,悉心留意着窗外的动静。雨里恍惚传来阵阵小孩的啼哭声。我推了推阿离,显然她也听到了。并且那哭声越来越近,竟是冲着我的房门而来。阿离害怕地抱紧了我,我素日是不怕什么妖魔鬼神的,起身就要去探个究竟。雨势很急,哭声就在门口的一块油布下传来。我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这事透着蹊跷,又不能让婴孩在雨里干淋着,便让阿离抱着孩子先回房,我自掌了灯四处查看。雨大,青石板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山间泥泞小路上满是人践踏的痕迹。我细细留心看去,竟像是军人皮靴留下的。莫非?收起疑惑,只对阿离说什么也没发现。她絮絮叨叨半响,又被哭着的小孩闹得人仰马翻,手足无措。我笑看着她连连告饶,方伸手轻轻接过。许是闹累了,他在我怀里睡的香甜。偶尔蠕动着小嘴,仿佛是做了个极甜蜜的梦。阿离看着气恼,作势欲拍打他出气,却又怕惊醒了他,终悻悻作罢。

 

一早,去找方丈诉说昨夜的种种离奇,并同自己的疑虑,毫不隐瞒。方丈显也想不通其中关窍,只答应我会派人探访。此番,禅房却是不便再住了。好在阿爹生前流连此处,为怕骚扰佛门清净之地,特意在后山另起屋舍。虽不敌别墅官邸,倒也别有一番意趣。辞别方丈后,我与阿离便移居此处。

 

丢失婴孩这样的大事在周围这孤僻村落里并不好隐瞒。方丈很快差人给我捎来了讯息:周围并无婴孩遗失。只你府上二夫人难产、婴孩未得保全一事,透着古怪。不自觉将手放在了腹部,那里也有一个婴孩正在发育。曾经在花园里偶遇小腹微隆的她时,即便再不愿承认,自己总是嫉妒的。此后不久,即伤心离去。彼时虽有反应,也只当是伤心过度,饮食不当所致。后来,当方丈为自己诊脉时,已是三月有余了。往事不堪回首,弱子何辜?

 

 


chapter.05

 

 

 

风雨雨二十载,硝烟又起。江州督军徐淮安举十万大军迎慕容钰北上,毫无准备的徐州相继沦丧。徐望川遂即亲赴前线,意图挽回败局。消息传来,我敲木鱼的手微微一顿,佛珠也漏数了几颗。再后来,锦良也去了前线。当年,我生下的是名女娃。我未看一眼,就让阿离送回了徐府。不愿仇恨牵连下一代,却不代表我会把孩子留在身边日日提醒我父仇未报的事实。我让阿离同时带去的还有一句话:“富贵非是我愿,只盼她平平安安稳度今生。”徐望川为她取名若兰,而我那夜抱回的婴孩,他说叫锦良,徐锦良。

 

听阿离说,徐望川出征前夜,曾在我窗前站了一宿。其实,我又何尝不知?他站了一宿,我便陪了一宿。隔着薄薄的窗纸,细细以指纹描摹他的形状。他发福了,肚子大了不止一圈。他显老了,一向硬挺的身躯微微佝偻着。虽不曾看见,头顶也必是华发丛生。山间更深露重,他一直站着。虽是极力忍耐,还是给我捕捉到了掌缝间溢出的轻咳。心里既甜蜜又暗自恼怒:侍从平日都是怎么照料他的,竟由得着他这么胡闹!到底,我还是没有见他。

 

战争的残酷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后来,前线的军情已不能准确获得。阿离眼巴巴地瞅着我,言语之间总是怂恿着我上前线。锦良明面上是随我长大,实际却是阿离疼他更多。她在担忧锦良,我倒是不再担忧徐望川。也许是自知今生已尽,万念俱灰,生死也便看淡了许多。

 

一日,阿离自外归来,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般恹恹地提不起神。细问,她不情愿道:二夫人上前线了。为着阿离嘴边的称呼,我又多打量了她几眼。要知,自打徐望川纳妾入门,安居西厢。阿离每逢提及她,便总以“西面”“西厢”之类代称,鲜少见她这般恭谨。乱世多薄情,即便再不愿承认,她总也算是一难得的至情至性之人。我装作看不懂阿离眼底的期盼:阿离,我只是在等一个结果。

 

 

 

 chapter.06

 

 

 

这一等,人就老了。眼瞅了镜中再也拔不尽的白发,边打趣阿离:“都说这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你家小姐此番可真算不得美人了。”阿离赶忙“呸”了一口:“说的什么话!小姐的福分岂是那些短命之人可比的?”她瞄了我一眼,又自嘟囔:“哪里就老了,我看还美得紧。”我怕极了她接下来的唠叨,忙拉了她的手,信步往前山而行。

 

一路寒风萧瑟,连飞鸟也自绝迹。战况的惨烈由此可见一斑。本想佛陀寺恐也人迹稀少,却不料衣衫褴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巍峨的大雄宝殿前,惠普大师慈眉善目亲自迎送往来的香客。见我前来,也只是双手合十,问一句:“别来无恙乎?”久不至此,无端竟生疏了些许。跪于佛前,仔细聆听。众人往来所求,不外乎平安二字。或是家人平安、或是亲友平安。战乱至今,谁胜谁负,早已无人关怀。

 

起身,慢慢行至大师身旁站定。每个往来的香客,大师并不多言,只是简单一句阿弥陀佛,都能使人眼中徒增无限希望。斑斑夕阳洒落在大师身上,竟像是镀了一层香金,格外耀人眼眸。民心所向,想来离战争结束的那日已是不远了。

 

听闻,我方步步紧逼,南军节节败退。虽说战争局势瞬息万变,但南方败局已呈,无可挽回。这几日往来佛陀寺的香客脸上都溢满的笑容,直赞徐锦良用兵如神,大伙儿终于可以过上安稳日子了。脸上随他们笑着,一颗心却沉进了深渊:竟是没有丝毫徐望川的消息。

 

春去秋来,一年又过了大半。我军回师也已月余。阿离日日出门打探消息,每每失望而回。一日复一日,我心开始明了:多半他是不在了。这一日,阿离迟迟不回,我蜷缩在窗下的软榻上打起了盹。突然,一个噩梦惊醒,直吓出浑身冷汗。抬眼,却是阿离在塌边默默坐着。眼眶发红,显见是大哭过一场。她开口,是沙哑的腔调:姑爷他。。。我抬手压下了她底下未尽的话语,只说:“我知道了。你先让我一个人静静。”大抵是我的平静瞒哄过了她,她站立一会,关门自去了。候她离去,方侧身向里,未见声音,瞬间濡湿了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