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第二天上午,起床之后,我开始听帕格尼尼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在乐队之后,在第一小提琴之后,主奏小提琴沉着地开始讲述,但那沉着不过是一种按捺,其中洋溢着喜悦和骄傲,源于内心深处的喜悦与骄傲,我觉得那种骄傲是那样的适合我。
来自《阿尔特米西娅》的震撼还未退去,借着她的热力,我仿佛进入了帕格尼尼的内心。我好象第一次听懂了他的声音。必须有这样的契机,才能进入音乐的灵魂,而在这之前,它始终不过是声音,是旋律和技巧。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我才成为风中的树叶,我的姿态就是风的形状。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悲剧性。这悲剧性既来源于天性,也来源于写作对我的剥夺。我知道自己早晚必须去面对它。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只有极少数写作者能够拥有幸福,或者接近幸福,而更多的人是不幸的,值得同情的。有些人是主动迎接了自己的命运,有些人则是不得不忍受写作的摧残。卡夫卡为什么要烧掉自己的手稿呢?在他自己看来,那些已经降临到纸面上的东西,一定比心里的原型要糟糕得多吧?他自己也一定比写作所要求的糟糕得多。
写作所要求的东西,比如绝对的诚实——不是不说谎,而是勇敢面对自我和世界的真相,又比如饱满的激情,都是对写作者的摧残。不仅仅写作者自身,甚至他周围的人都会被殃及。写作,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你不得不投入所有的心智和热情,然后,你就发现自己被抽空了,你成了一个无情无义、丧失了许多日常美德、饱受非议的人物。奈保尔为什么要从妓女获得满足呢?他说那样可以节省精力。卡夫卡为什么一再躲避婚姻?因为他实在太乏力了。里尔克那么伟大,但他为什么总是让我联想到性无能呢?除了海明威等极少数牲口级的作家,更多的写作者总会让人联想到性无能,或者性的模糊,尽管事实也许并非如此。
米兰·昆德拉说,人们甚至不了解自己妻子的隐秘的性生活,却以为了解司汤达、福克纳或卡夫卡的性状况。他想说明的是,从作品判断卡夫卡的性无能是没有根据的。性,作为人类永恒而古老的秘密,在绝大多数时候是处于幽暗之中的。人们很难知道卡夫卡是真的性无能,还是仅仅给出了一个性无能的假象。更可能的情形是,卡夫卡的性只在少数时候是有效的。它有强烈的选择性,因而接近无能。而米兰·昆德拉对此所做的讥诮,也许只是为了澄清弥漫在他自己周围的类似怀疑。
最让人困惑的是,写作者是因为写作而导致了性无能,还是因为性无能、性弱或性模糊才走向了写作?对写作者性状况的考察和谈论虽然是不人道的,违反美学原则的,却能为思考写作的残酷性提供佐证。
应该有人写一部《写作者性史》,从情欲的角度讨论诗人、作家、剧作家、童话作家甚至哲学家的价值追求,并由此思考写作的终极意义。
我经常困惑于写作的意义。写作者越多,写作的意义就越是模糊和可疑。
牛顿在《数学原理》第三册的开始自豪地写道:“我现在就来说明世界体系的框架。”而一个写作者,他需要怎样的谵妄,才能敢于向世人说“我现在就来讲述人性的奥秘”?牛顿的墓志铭上有一首小诗,出自英国诗人泊普之手:“大自然/和它的规律深藏在黑夜里/上帝说,/让牛顿出世吧!/于是一切就都在光明之中。”牛顿所发现的定律虽然不是终极的解释,虽然也会在某种尺度下失效,却能完美地描述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律。人们从牛顿之后,开始了解粒子和星辰是怎样运转的,甚至能够描述它的未来。由于出现了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再到珀尔的辉煌轨迹,人们相信,不久之后将会找到一个完美的关于整个世界的描述,空间与时间,大与小,动与静,远与近,生与死,都将被一个极为简洁的、只需要少数定义项的公式所描述——无论这是不是一种理性的疯狂,它至少比艺术要真实和坚硬,它的合法性也远远比艺术的合法性更能被理解和领悟。尤其是,当哲学和美学领域里所有古老的规范都被突破、被打碎的时候,当艺术的现代性也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当马桶终于被理解为喷泉的时候,我们个人化的写作、离伟大有万里之遥的写作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深刻的怀疑经常让我不由自主地滑向游戏的心态。
有时我会从屋子里走出去,虽然屋子已经让我感到满足。
我必须吃饭,因为不吃饭会很饿。我的胳膊经常碰到自己的肋骨,那时就会有一种痛楚袭来。我因为碰到了自己的肋骨而感到痛楚,这真是不折不扣的自悯。我讨厌自己一个人吃饭,在饭馆里,你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粗俗不堪的桌布上放着同样粗俗的烟灰缸,这让人烦恼,而雷同的、缺乏想象力的菜谱也让人心烦。
有时我也不愿意睡觉。我熬夜纯粹是由于不愿意进入黑暗的、没有知觉的世界。为了让自己甘心躺下来,我会打开床头灯,放起巴赫的钢琴平均律。我在听不懂的音乐声里缓慢睡去,醒来时,灯光已经由于天光而显得暗淡。
为了出门,我必须穿一双干净的袜子。必须把所有的袜子都拿出来,才能从中找出两只同样的袜子。也许我应该买一打同样的袜子,这样我就不必挑选。这个念头简直只有天才才能想得出来。尽管我从十岁就开始寄宿,却一直没有学会叠衣服,我对女人能把衣服折得那么平整感到惊奇。我能分辨出两个同义词在光泽、情绪、重量上的细微差别,却不能把一件衬衣折得稍微像衬衣一点。
我往洗衣机里倒洗衣粉。多少才是合适的呢?如果放多了,那些腐蚀性的无机物会残留在衣服上,放少了又不能把衣服洗干净。这些小问题经常让我筋疲力尽,我只好躲起来,不让自己进入到日常生活之中。
偶尔也能吃到牛排。屋顶很高,灯光昏暗,宽大的桌子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有烤蜗牛和八分熟的牛排,波尔多红酒有轻微的涩感。一位女士谈到皮尔·卡丹不久前在法国买下了萨德城堡,在那里上演了一台音乐剧,名字叫《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之所以相爱不是由于他们相爱,而是由于错误地喝下了春药,这种显而易见的愚蠢的动机酿成了美丽的悲剧。悲剧需要动机吗?也许只要是悲剧就足够了,就能导致净化。谁知道呢?
萨德这个词让我轻微地愣了一下。
那年冬天在谢菲尔德,我由于无所事事,在当地的唯一一家华文图书馆借到了几本繁体的萨德小说。粗粗的一番浏览,就让我领略了萨德爵士制造惊骇、恶心、恐惧和厌恶的巨大能力。仅仅依靠美学上的自觉,萨德是无法成为萨德的,除非他生来就是萨德本人。一个不是萨德的人,永远也无法就着酱油吃掉一个蒸熟的死婴。也就是说,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可能是出于美学自觉而完成的先驱之作,而萨德则是被一种强大的魔力所驱使,他完全无力自控,他的创造也是一种盲目的创造。
某个晚上,我打起精神看电影《所多玛的120天》,由于持续的恶心,我最终直接关掉了影碟机的电源。后来我又试了一次,确信我实在没有能力把这部著名的、根据萨德爵士的原作改编而成的电影看完。我的神经还算坚强,也只有非常轻微的洁癖,但我竟然无法忍受小小荧屏上的恶心场景。
在此之前,我看过《鹅毛笔》。电影中的萨德体型臃肿,却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感染力和吸引力。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写作会让他名誉扫地,会被这个文明社会彻底清扫出去,他还是不知悔改、不知疲倦地写,就算被关进了疯人院,就算遭到残酷的“治疗”,他还是要写。最初,他还受到优待,还能够用笔在纸上写,后来他被彻底剥夺了写作的权力,可他竟然蘸着自己的血在被单上写,在墙上和地上写,最后干脆写在自己的身上。他毫无美感可言的身体写满了字母,那情景像是一种控诉,不是控诉非人的自身处境,不是控诉不人道的强制和治疗,而是控诉写作的冲动本身。写作,就它的本来意义而言,无疑是一种值得敬佩的创造行为,但是,如果写作让写作者无法立足于社会,无法见容于文明,无法存身于既有的秩序,甚至让写作者面临肉身的消灭,这样的写作无疑是残酷的,是一种天谴。这样的写作对于萨德来说不是自觉的追求,而是彻底的强迫症。他无法不写,他无法保持沉默,他仿佛一个了解了真相却又没有学会缄默的儿童,除非喊出声来,否则一定会憋死。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为这样的写作喝彩,但也实在无法站在文明的立场,去赞同对萨德的惩罚和禁锢,在这个地方,人类现有的文明似乎遇到了一个困境,那就是,当疯癫也具有创造性、也能揭示局部真理的时候,我们如何对待强迫症与疯癫症呢?
福柯曾经写到过,中世纪的苏格兰曾经有一种治疗疯癫的秘诀,那就是残酷打击和肉身折磨,使疯癫者彻底返回到兽性之中去。当他的人性被消灭的时候,疯癫者会变得驯服、会失去破坏力,于是他也就被“治愈”了。电影中的萨德也受到了类似的待遇,但他并没有驯服。对于像萨德这种有着疯癫倾向、却也有着巨大创造力的人而言,对于这种带有先知色彩的写作者而言,任何治疗都显得那样愚蠢和无效。禁锢萨德,折磨萨德,毁灭萨德,只能清晰地揭示出文明社会的脆弱与恐惧。而对于萨德本人来说,他为一种尚未证明其价值的写作毁坏了自己。当写作突破了写作者的外壳,当创造无法被创造者掌握的时候,写作是一种严重的、无法救治的、可怕的疾病。
《鹅毛笔》没有直接表现萨德的性取向和性能力。我以为能看到一些性场景,因为萨德本人是那样沉迷于性罪错、性倒错、性乱和性虐待,他的文字所到之处都引起某种程度不同的淫乱,却没看到他把那个洗衣女工放倒在床上。他是因为性无能才产生了渲染性暴力、突破性禁区的冲动吗?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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