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岁月中最常见的画面是一条无止境的黑暗小路，隐约透露出的一点光噬取她所有力量。她一直走，像是因此来对抗命运，抑或是反驳自己静默的人生。与自己的生命对峙。她在前进之中感觉到血液滚滚的沸腾，她喘息，流汗，皮肤在不经意间被各种东西划伤，脚磨出血泡。可是她愈加欢快，这足以证明她还活着。谁真的能确定活着的目的，时间使得人生无常，情绪也在生活中转换万千。她什么都不多想，只是这样做。黄昏时分她倒在半山之中歇息，大片黑色云朵在她上方飘荡，一大滴一大滴雨水落在她还流着汗的脸颊上，她扬起笑脸，不在乎雨水直落入咽喉里。她浑身都湿透了，混杂着雨水与汗水，她觉得臭，也感觉到累。却在阵雨过后背着大包依旧往上爬。她心甘情愿走到这个境地，错与对不需要他人来评论与涉足。

她爬到最顶端时乌云已飘到右方，云把太阳遮住，却阻挡不出光的倾泻。连绵起伏的山与村落在光线的触摸下变得柔和。她独自欣赏日落，在景色正好的荒山上。最后趁着一丝光线未消失在她肉眼所及的视野里时熟练的把帐篷打开，整座山陷入黑暗之中。阒静的夜里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她正拆开已被挤压得不成形的面包大口大口的吃着。背包里明明有手电筒，也不打开。就这样伴着诸多星星呆在各自的角落里。偶有不明动物在附近叫嚷，也有柔和音色在森林中响起，她在休息中逐渐缓解紧绷的神经，进而沉睡。什么也不再想起，因为奔波而遗忘，因为遗忘而感到轻松。生命甚好。

那时日夜无阻，事事可行。

火车的咔擦声常在她耳边环绕，穿过连绵起伏的山，穿过一大片麦地与村庄，穿过旅人走过的路，穿过候鸟飞过的海洋。她在白天看着窗外之景，愿让这一切将她翻阅得面目全非。然后在黑夜降临之刻沉睡，陷入深重幻觉。孤独会在这样的时刻被无限的扩大，恐惧者以自我厌恶且忍不住向他人付出而寻求温柔来印证自己的存在，导致最后更加深了生命无止境的孤独感，无能为力的惶恐着，咆哮着，压抑着。享受者以接近残酷为由溺在荒芜的空间里面，像是染上了吗啡的瘾而不懂得正常生活。在寻不到边的路上静默的走着，生命无所依附。

2

对面的灯火在万家之中悄然打开，阔别了一个多月的阒暗终于燃起一丝温暖。他透过破旧的木窗看向那一屋子斑驳的树影。外面交叉盘错的树根还占据着老屋上方一大片墙，偶有树枝悄悄伸向她三楼的窗户里。栏杆上还摆放着几盆自然生长的仙人掌。他看着她满脸的疲倦，却还是第一时间将灯打开，依旧是那盏旧式灯泡，昔日强烈的光线已逐渐转弱，昏暗的黄色微光孤孤单单的照在不大的屋内。屋里很小，也没有什么多余物品，只有一张床。她关上门把背包扔在地上，像失去了任何力气一头倒在床上。窗外月光隐隐约约照在她微皱着眉头的清秀脸上，她翻了个身，鞋子在挣脱当中掉落地面，她开始蜷缩，沉睡。

他阴冷的脸孔在不经意间扬起弧度，情意在瞳孔中荡漾。这是第几个年，他有些恍惚，不是忘记了，而是不相信自己竟然如此清楚。九年再加上七十二天。他就这样任由她的身影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不过她经常会消失得无迹可寻，有时几天，有时一两个星期，有时一个多月。他不知她去哪，只是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身的伤与倦容。他的渴望在岁月的流程中越发强烈，时间未能让他对她的注视有所淡化。他很想，拥抱她。他想一定比拥抱自己更加温暖。

老街随着她灭灯后又恢复冷寂，树叶在屋顶伴着风声沙沙作响。他回到一屋子漆黑的房间里，把自己裹住，贴在墙边而睡。他的生活从来十几岁搬来这里便没有走出去过。他曾经还有一个父亲，几年前嗜酒过度而猝死。那几年每晚都可以听见他父亲借着酒意扔东西，骂脏话。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里面乒乓啪啪响，和那个男人的吼叫声。只是谁也不知道还有一个小孩被他的父亲绑在床下不留情的打，那男人不需要塞住他的嘴，因为他不会说话。男人死后也只是匆忙下葬，世人都忘了。只有他偶尔在梦中会出现他用力的向他的父亲灌酒，男人难受的吐了出来，他发了狠的压着他，一直把酒瓶塞在他嘴里。窗户被风刮得唧唧响，那天晚上，老市区下了一场很大的雷阵雨。他浑身湿答答每夜不知是雨水还是汗。

他在凌晨六点醒来，洗漱后跑到附近一家店买了条金鱼。听说斗鱼的生命会比普通金鱼长寿，他开始买不同颜色的斗鱼给她。他像往常一样放在她的门口，敲了敲门便转身逃走。走在路上身心难得的轻松，脸部表情也显得柔和。却在见着人的时候又恢复了阴冷，低着头走进工厂，继续日复一日的工作。

3

她蹲在门边拿起这条蓝色斗鱼，眼神清澈的看着无人的狭小楼梯好一阵子。她把桌子上溢满灰尘的鱼缸装满水，小心翼翼的把它放进去。这是第七十六条，她长长短短的旅程也有了第七十六次。那一年她收到第一条金鱼，养了十七天便死亡。她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出门，回来的时候总有新的一条出现。就这样年复一年。她从来没有目的，她始终不知道。只是一直的走，走等于活。那条路贯穿她的血脉，有时候人们以为人生还有很多选择，以为路是在人们掌中。可是人们所不知的无常生活中它会带给你怎的阻力，你以为后方有路，左右可行。可你永远能走的，只有一条路。

阳光一寸寸浸进室内，存在了上百年似的光线在每日亲吻她的脸颊。狭小窗子外面那些嫩绿的树叶穿过风声在明亮的光线中朝她摇摆。有些叶子不分四季的凋落。她赤裸着脚在她的屋内走动，拿着布满角落的擦。回来第一日她并不着急工作，她的工作并没有时间的限制，在这条街的最里面有一家手工。以做多少来算钱，而且当天拿。她速度快时一天还能赚上百块，毕竟这是她干了十多年的活。十岁那年被人遗弃在这，从此便落了根。从一开始的惶恐无助到现在的安然自若，她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家，其实不过是被人遗弃的危楼，这条街存在太多这样的楼房，也住着很多像她那样的人。乞丐，精神病，残缺者，失独者，流浪人，或者像她一样被亲人遗弃的失语者。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活到今天，可能活过来就是好了，她不太回忆之前种种种。

黄昏不知不觉霸占了整条街，他的身影在转角处出现。停在右手边第六间铺子前，那是一对失去独子的老人在卖花，花有些已经很皱，叶角泛黄。他买了几朵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插在自己的窗户外，让斑驳的旧墙有所附丽。也只为她的心情更愉悦。他每一天除了工作便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屋内永远无光。但只要她还在，看着她做的任何动作，皆能让他感觉到活着的温柔。外面的世界太复杂太空旷，对他没有什么意义。他觉得完整，在这样的时刻。

4

她注意到那个男子不是一天的事，时常见他阴郁的表情在街边穿过。可在此刻他却觉得他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柔，那一朵朵洁白的花被他圈在生了锈的栏杆上，像是经年里被勾勒出的一幅浑然天成的图画。怪异的在地狱里开出花，却不觉得有何突兀。这一幢幢酒楼还雕刻着古代的印记，赋予了这条骑楼的沧桑。她对他人并没有太多印象与回忆，来时一无所有，过程也不需要太多牵绊。可他在看向她时所发出的强烈欲望总让她颤栗，但不是恐惧，只是深知无法给予而一避再避。生命对于我们的吝啬是不肯按人心所想，可又是否是人们过于强求了。失望总无可避免。

他永远生活在那狭隘的黑暗房间里，她看不见他的世界，她也不想走进去看。人与人之间最好的方式就是产生距离。当然她不会否认他的生活，即使不明白各自的坚持，不懂彼此对生命的见解。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活着的独特方式，并不需要看他人百般好，便盲目追随。又或许他们在心灵深处有个共同的角落，因此只需一个眼神就是对对方的支持与鼓励。她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可怕贪婪从心底萌发，她的，和他的，那不知足的心还想一个接着一个寻求温暖。生命有太多不可知，而她的路有太多的不确定。两个人在一起的人生好漫长，好多疑问，好多无法预料。

流浪猫在垃圾堆里填满肚子便爬向她的窗户寻找一个舒适的窝，她静悄悄找来一块布放在那便离去，深怕吵醒那只好脏又带臭味的黑色小猫。他在那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那盏灯纵使弱小但在漆黑的夜里还是能看见她的一举一动，任何表情也不放过。他有什么梦吗，他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看着他然后在脑海里重复问这句话。他的人生回忆起来其实很空，可又没什么大不了。一个人岁月里能装下的事情是有限的，他也不需要多丰盛，太多反而容易忽略。他这辈子只做这一场梦，守着她。

可是他们之间始终没有在岁月里创造过多千回百折的故事情节，只是做了彼此剧中的过路人。一个在彼此心中埋了很深很深的过路人。摆不上轰轰烈烈的台面，就只能安安静静的死在心底。

5

她在第四个月又开始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的心还是会痛，即使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别已经不是第一二次了。可每一次，他的痛还是不会减少。被黑夜罩住的老区显得更加萧索，没有太多街灯来刺进他的内心。他望着没有月亮的天空，明天又是新的开始吗。可他不需要开始，也不需要重生，要么接受，要么撇弃。伤害总会出现在其中一个人身上，他宁愿接受接受再接受。他笑了，在这样的夜里笑了。原来他也会笑。

她知道有一天她会死在路上，可生死对她不重要。她滚下山崖时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他的脸孔，不曾见过的绝望。她的手脚与脸都被乱石砸伤，动弹不得。不知隔了多久有一群登山者出现，她感受到那声音从近到远的飘荡。她闭上眼睛，像笑又像哭。

半年过后有几个人闯入他的视线，就这样停在她房子前。那群人开始在那栋房子的门前筑起围墙，恐惧在他心里蔓延，他疯狂的跑到楼下阻止他们。他把人们刚筑起的十几块砖都打落，那些人不懂他怎么了，只被他疯狂的举动吓呆了。恍惚一阵过后才阻止他，几人抓住他的手，像他解释这房子已是危房，再也承受不了一丁点重量，只能封住。他只是一直的摇头。那些人不再理他，甩他到另一边又开始动工。他又发疯似的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门口不让他们继续。几个人开始动怒了，想伸手扯他，却被他用砖头扔。在拉扯中有人狠狠的踹了他一脚，他发软的倒在红砖堆里。血开始从他的脑勺，他睁着眼睛看着他们，眼神阴冷的瞪着他们。却没他流出的血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