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说仍旧记得，他见到哥哥遗体时候的情景。那个人一身白衣，神态安然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刘彻握着他的手，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韩说走近，看到他的眼眶是红的。

 

“你哥哥……”刘彻声音嘶哑，停顿了片刻，似乎是想要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但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也就没了下语。

 

韩说只觉得眼前一阵漆黑，头昏昏沉沉，几欲昏倒。

 

几天前还神采飞扬的人，如今却要长眠地下。以后，自己再也不能见到他了？再也不能看到他张扬邪气的笑容，听不到他清凉通透的声音了。

 

为什么没能保护好他？

 

恨意渐渐涌上韩说的心头，沿着血液弥漫至全身每一处。哥哥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弑君的念头一上来，便怎么也压抑不住了。恨意似乎已经烧尽了自己的理智。

 

“朕对你哥哥，确实有亏欠。朕会尽量弥补你们韩家。”刘彻不会知道韩说心中所想，只是本能地说道。

 

韩说脑海中的那根理智之弦彻底崩断，怒吼道：“亏欠？你拿什么才能补偿我哥哥的命？”

 

刘彻愣了愣，似乎没能想到一向温和的韩说也会愤怒，紧接着他又感到愤怒，普天之下，没有谁敢对自己这样说话。你凭他刚才那句话，自己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只是，对面的那张脸又是如此相似。刘彻知道韩说不是韩嫣，可是，韩说是他的弟弟，他们的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如果把韩说留在身边……刘彻的念头刚刚闪现，脑海里立刻被另一张面容取代，韩嫣冷笑着嘲笑他：然后我弟弟就会变成第二个我，是吗？

 

刘彻打了个颤，忽然有点不敢看到韩说的脸。

 

他又望向韩嫣，望着他安然的神情，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机会了，以后他长眠地下，他便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你好自私。为什么不等朕来救你呢？恩？”刘彻喃喃自语。他想起昨天，接到太后赐死韩嫣的消息后，立刻赶到长乐宫为他求情。太后却只是冷笑道，来不及了，哀家已赐给了他毒酒。

 

他抓着太后的双臂，嘶吼地问道：“你把他抓到哪里了？！”

 

等他赶到的时候，韩嫣已经喝完了毒酒，安静地伏倒在桌边。酒杯倒在地上，泛着幽冷的光。刘彻觉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他缓缓地走进囚室，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喃喃道：“王孙，没事了，朕来救你了。以后，谁都伤不着你了。”

 

太后在自己的身后发出嘲讽的笑声，他似乎都听不到了。

 

刘彻终于知道，他也会恨的。但他没有想到，他第一个恨的人，会是自己的母亲。

 

 

韩说说，希望把韩嫣的遗体带回韩家，和祖先们葬在一起。

 

刘彻却冷笑道：“家？他的家是皇宫，他是朕的人。”他看到韩说瞬间扭曲的脸，有种报复的快感。刘彻绝不会让任何人带走韩嫣的遗体，他曾经跟韩嫣说过，百年之后，他们要合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而现在，不过是韩嫣先走一步而已。

 

刘彻下了命令，要他们加快修筑茂陵。那是百年之后，自己和王孙长眠的地方。谁都带不走他，他永远属于自己。

 

……

 

 

韩说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遇见了卫青。但他没有注意到卫青苍白的脸色。

 

很多年后他跟随卫青出征，在某个夜晚，他们望着草原上方繁星璀璨的夜空。卫青突然说，你哥哥，曾经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微微一愣，不知道哥哥为何会和卫青说这样的话。他们家与卫家，素来没有太大的交情。哥哥死后，卫青就成了刘彻身边最亲近的人，宫里私底下也议论过陛下和卫青的关系，但始终没有证据。

 

将军与家兄是朋友？

 

卫青轻轻一笑，说：“当年，就是他发现的我，他于我有知遇之恩。”

 

“我以为是陛下……”

 

“是啊，但他和陛下不是一直在一起的么？那一年在长安街头，我记得……”卫青忽然神色一变，停了下来，神情有些尴尬。

 

“他是个很出色的人，你很像他。”卫青转了话题，微微有些叹息。

 

“家兄自小就极其聪慧，读书写字，骑射武功，处处在我之上。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韩说说着，却又想起哥哥逃课被祖父抓住，打得眼泪汪汪的场景，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卫青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神情缓和，几乎有些温柔。

 

 

那是韩说一生中唯一一次和卫青谈论韩嫣，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卫青当时没能说完的半句话。那一年在长安街头，我记得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淡淡的一句话，却暗藏情愫。但卫青就是卫青，他是沉稳的，理智的，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绝不逾越。

 

大多时候的韩说跟卫青很像。安静、沉稳，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只是他与韩嫣之间更深的牵绊让他常常难以克制。

 

韩说不会知道，他现在的路是他的哥哥用生命换来的。

 

他也不知道，除了自己和刘彻，世上还有很多人都爱着韩嫣。但他们大多隐忍，因为知道不管如何，韩嫣都不会属于他们。

 

他更不知道，刘彻这么快就大张旗鼓地兴修茂陵，为的是他的哥哥。数十年后，那个帝王驾崩，却没有让任何后妃陪葬，皇后一墓始终空着。

 

如果韩说还在世，也许他就明白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