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时常想，自己到底算是个怎样的存在呢。被赐死的那日，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水溅到栏杆上，有几滴弹到了他脸上。李延年用袖子擦了擦脸，就是要死，他也不能失了仪态。

 

他记得刘彻下令赐死李家上下的时候，脸上那种冷漠。李延年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凉的有些刺骨的疼。好像前一刻，他还在大殿上轻歌曼舞，刘彻眼中闪过的光芒。那是对李延年的认可，只属于李延年。

 

妹妹死的时候，他亦哭得那样伤心。妹妹要他照顾李家，他答应了，然后加倍地对李家好。李延年总是想，刘彻对自己的好，到底是出自对妹妹的承诺，还是，是因为自己？

 

他要死了，所以什么都不怕了。他问刘彻，可曾有过一份真心。

 

他没抱希望，真的没有希望。可惜帝王的沉默，还是让他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什么佳人，什么宠爱。全都是假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以为他疯了，把他抓起来。是他怕做出什么来么？李延年只是讥讽地笑笑。

 

“刘彻，你知道你有多可怜吗？”

 

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梦里无数次地渴望与他相知相守，渴望这一切都不是梦。可惜这梦，醒得太早了。

 

也许是他的大胆惹怒了他，只见刘彻的神情僵住了，然后他听见刘彻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这个样子，还真是像极了他。”

 

 

李延年知道在这宫里，他和妹妹是最得宠的，却不是最特别的。

 

韩说班师回朝，在通往宣室的路上迎面碰见了李延年。陛下新宠换成了这对李氏兄妹，这件事韩说也略有所闻。望着这个有着熟悉美貌的乐师，韩说还是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这个皇帝，也不知道他是想念那个人，还是纯粹喜欢这种长相的美人。

 

“韩大人。”李延年率先打了招呼，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韩说心下厌恶，他怎么会把这种人和自己的哥哥相提并论，简直是对哥哥的侮辱。

 

“李都尉。”韩说不好太失礼，也淡淡地应了一声。但他眼里那抹厌恶，还是没能逃离李延年的视线。

 

李延年装作没看到，笑道：“候爷这回又立下大功，必定更受陛下器重了。”

 

“不敢。”韩说冷冷淡淡，“再怎么器重，也不及李都尉，常年伴驾在旁，想不器重都难。”

 

他语气不善，也确实是不喜欢李延年的为人，饶是平时再稳重沉着，也掩饰不住心底的不屑。和这人划清了界限，也好。

 

他口中的讽刺，李延年如何听不出来。只是，这种轻蔑的目光，他也早就习惯了。是啊，谁都觉得他不过是个靠着谄媚爬上去的佞幸小人，还和自己的妹妹一起服侍皇帝，真是荒唐至极。

 

可韩说他和自己不也一样么？韩说和皇帝的关系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自从他兄长韩嫣死后，他就取代了他的兄长成为皇帝的新宠。不过是这几年来打了几场胜仗，就洗去了过去么？

 

他一回来，皇帝就急急忙忙地召见他。两个人相见，连左右全都屏退了，也不知道到底谈得是什么。

 

可李延年相信，皇帝真正爱的，是他的妹妹。但这种认定，并没有让他心里觉得好受些。爱谁都有可能，就是轮不到他。

 

他是怎样一个滑稽可笑的存在啊……

 

 

李延年闭了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韩说和他们兄妹俩那张相似的脸，他想，也许是陛下对这类的容貌比较偏爱吧，其实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也许是太贪心了。

 

不男不女的阉人，能得到陛下的赏识已是万幸，还能奢望什么？朝中上下，谁不得对他们李家忌惮三分。

 

他已经得到这样多了，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但心还是空的。

 

他知道其实没有人会真正欣赏他的才华。声乐歌舞，不过是给这些王公贵族调调味罢了，谁会把它当成正正经经的才能。

 

韩说打量着李延年，见他一身绯衣，淡淡一笑道：“李都尉这身衣裳不错。”

 

李延年不明其意，便笑道：“这是陛下所赏。”

 

韩说笑意更深了，目光中又有一丝怜悯。

 

“那是自然……”

 

桃花马上，绯衣少年，笑语嫣然。

 

他一直没能忘记。

 

 

刘彻还是没能饶了他。想想真是讽刺，多年前，韩嫣也曾犯淫乱后宫之罪，刘彻非但不怪罪反而拼命为其求情，最后没能保住韩嫣让这位帝王心痛了好久。再然后，他把韩嫣曾经所得的宠爱全给了韩说，让韩说跟随大将军卫青，建功立业，两度封侯。

 

而如今，他的弟弟李季淫乱后宫，却要诛杀李氏一族。

 

这是怎样的差别啊……

 

妹妹你当日处心积虑要他善待李家，可他根本早就忘记了。

 

他若对你有过一分情，又怎么会这般绝情？

 

刘彻，我不怨你。在你曾经年少的时候，陪在你身边的是他。在你饱受太皇太后压制的时候，陪着你的，也是他。他精于骑射，懂胡兵，能为你的江山出谋划策。

 

我怎么能像他？

 

我怎么像得了他？

 

 

李延年受死的时候刘彻正在和韩说下棋。

 

“陛下果真无半分留恋么？”

 

刘彻淡淡笑笑，不以为然，“淫乱宫闱乃是重罪，朕不过是依法办事。”他神情平静，早就忘了昔日对李延年的宠爱。

 

“也是。”韩说笑着抿了一口茶。

 

哥哥，你看，谁也取代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