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青又回到了小镇。一抹雨烟青山无颜色，这个常年被雨水侵润着的小镇，和当年离开时没有丝毫的分别。灰白的墙，青黛的瓦，与着灰白的天空，这里永远是一幅活着的水墨画。

穿着高跟鞋的女子走在前面，鞋跟错落地叩着古旧的青石巷道，那声音在这落雨的时候听起来格外清寂。迎面走过曾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他们不认得一青，一青像个过客匆匆走过。熟悉的墙院映在眼前的时候，一青有些恍惚。离开小镇的时候一青不曾想过自己年过二十后还会重新拿起画笔学习作画并成为了画师，并且她的笔下如今尽是这水墨色。

轻轻扣着古旧的门，吱呀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一青突然有些心怯。开门的是母亲，一如往常清冷的容颜在那一刻一青看见了一丝欣喜。

你回来了，一青。

母亲，我回来了。

上次来信你也没说，你说了我好给你收拾屋子。

决定有些突然，寄信我怕来不及。母亲每天都打理着屋子，我想也无须特别收拾了。

母亲微微地笑了一笑，慈和的神情让一青看了差些落泪。

母亲，这次回来会多住些日子。

是吗，也好。

嗯。

一青换了弄湿的衣服，坐在门前喝着母亲准备的热茶，仿佛一路的劳顿也都只为了这一刻的安宁和平。庭前的海棠孤落地开着，清姿凛然，母亲必定很仔细地修剪过。花颜枝间，都透着母亲的性格。这株海棠，一青记事起就在这院子里，都是母亲悉心照料着；论她的年龄，怕是比一青还要长。

母亲单字敏，陆姓，一青是随了母亲姓的。对于父亲，一青知道的并不多，母亲很少提及父亲，即便提起也只说‘那个人’。一青自小是个乖巧的孩子，母亲不提的，她也不会去问。少年时便孤僻离群，因为没有父亲也常受些顽皮孩子的欺负；但一青从来没有因为此事而和母亲吵闹过，因为她知道母亲心里比自己苦得多。母亲和父亲的婚姻，当初在小镇也曾让多少人羡慕，也算得上才子佳人的结合。后来父亲外出求学，从此再没有回来。母亲在家苦苦守望，独自抚养年幼的一青，最终等来的却是‘离婚’二字。一青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他自离开便再没有露面，即便离婚也都是托人帮办或是通书信的。母亲成了弃妇，而父亲便是那薄情郎负心人。母亲住回了娘家，也就是现在的这个家。那时候小镇流言蜚语传得厉害，祖父不敢让一青出门，怕她受到伤害。一青曾亲眼见母亲对着海棠树一通乱砍，而后又失声痛哭。那时候她知道，母亲是恨那个人的。

幼年的一青没有什么伙伴，除了上学都和祖父祖母在一起，祖父教她诗词书画，祖母在一旁慈祥地看着。母亲工作以外，总是静静地坐在庭前喝茶望着那株海棠出神。一青十一岁，祖母去世；次年，祖父随之而去。从此一青与母亲相依为命，也从此更加孤僻；原本想成为画师的她，也因此弃了画笔。后来，长大后的一青离开了小镇，去了外面求学。此后，除了看望母亲，便极少再回小镇。小镇于她，似乎是一座充满感伤的城。多次请求母亲搬出小镇和自己住，母亲都拒绝了；母亲总说，小镇里还有她的念想，一青不知是母亲指的是什么念想。一青也并不常回来看母亲，多只是书信往来。也因此，两人之间的交流有时显得很是客套。只是，久了，便也成了习惯。

一青，茶水都凉了，我给你换了吧。

母亲温和地提醒一青，她这才从记忆里清醒了过来。抱歉地微微一笑。

母亲换了茶水走出来，看见一青还看着那海棠发呆，便坐了下来。

一青，你想不想知道这株海棠的来历。

一青回过神，极力地点着头。

这海棠树，算得是父亲和母亲当年的定情之物了。当年，父亲和母亲便是因为这株海棠而相识的。后来，她也成了我和…

母亲说到这，停了一下，眼神里突然充满了幽怨。我知道她要说的是“那个人”。

母亲，你还恨“那个人”,对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接着往下说。

当年我和那个人也是因为这海棠才渐渐相知，相恋的。那个人曾写过一首海棠诗给我，我想我那时是昏头了才会和他结婚。

母亲的神情渐渐变得痛苦，后来竟落下泪来。一青不知所措，她很久没见过母亲哭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她只能拉着母亲的手，心疼地望着母亲。

那一夜，一青无眠。

于家，也有大半月了，日子过得平和淡然。一青不禁又问母亲是否愿与自己一起离开小镇，母亲沉默，没有做出回答。一青有些后悔。

家里收到来信，一青疑惑，除了自己应该没有人给母亲寄信的。也许是自己的信晚到了，但信封上的字迹又不是自己的。既然是给母亲的信，便交于母亲处理。

母亲站在庭前望着海棠出神，一青轻轻叫了她，将信交给了她。母亲疑惑地接过信，看到信上的字迹却突然泪流满面，瘫软在地。一青慌忙地将母亲扶进了屋，此时外面忽然下起了雨。

许久，母亲安定了下来。

一青，你把信拆开，给我念念。

一青拆开信，慢慢地念了起来。是那个人寄给母亲的信。

敏：

    我知道，我已没有资格这么叫你。但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不在人世。

    是我薄情负了你，我没资格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今生亏欠你和一青的，我只有来生再来还予。在此，深深致以我的歉疚之意。

    敏，近日我常梦见你，梦见你倚着海棠孤寂的身影，醒来泪湿衾枕。想起我对你的所为，这所有一切怕是上天的惩罚吧。

    深夜里，这里常会落起大雨，每天每天都是。梦醒的时候，听着外面的雨声，总是想起青城，想起青城的雨。我这一生，怕是回不去青城了，而此时我多么想念它；想念那落雨的风景，想念那里的水墨色。敏，还记得你我在雨中相遇的情景吗，我如今还记忆犹新。那时候见到的你的容颜，如今依然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还记得，院子里的那株海棠，还有我赠于你的海棠诗。桃仙稍逊花颜色，不落梅君傲骨魂。我后来也曾见过无数海棠，却再也没见过和那株海棠一样风姿的。因为，那株海棠，已染了你的风格，合了你的灵魂。  

    敏，你如今还在恨着我吧；但是我，依旧还是爱着你的。我知道，你许是不相信的，但即便我爱着你也有不得已抛下你的缘由。这么多年，我多怕看见，又多想看见你，只能对你狠心。但如今我要走了，我想我必须告诉你，我依旧还深爱着你。

    对于一青，我完全没有尽一个父亲的职责；我只能托人打听她的消息，偷偷地远远地去看她。我很欣慰，一青能够长成像你一样美好的女子，真的谢谢你。

    敏，今生我已不能为你做任何补偿；但，这一生我唯一不后悔的，便是遇见了你，爱上了你。

    敏，一青，对不起。

                                                                              清生绝笔。

一青哽咽着读完了信。母亲坐着，早已泪流满面。口中一直在叫着父亲的名字，清生，清生…

那日后，母亲病倒一月有余。后来听人说父亲得不治之症，在母亲收到信的前一日去世了。

病榻上的母亲问一青：一青，你恨过他吗？

一青摇摇头，说，从来没有过。

母亲紧紧地抓着一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