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过了一段世外的生活，却又没有采菊东篱的心境，倒是如投奔了鬼魅丛林，昼梦夜行，猝不及防，与人世间断了联系。我载着满山的热泪，点燃单薄的游魂野鬼，直到孤独与狂喜都回归安宁，大梦醒时，倒空了我瓷白的酒杯。

而我不悔四处奔走，领教万般虚空，因是日月山河都是谎言，所以才不想小心去走这段寸草不生的荒野，所以才敢赤脚踏进三千尺水深的幽潭，潦倒困窘，褴褛衣衫，稀薄人烟中的苦苦挣扎与哀求都是假的，还不足以抵过俯身试水那一刻的清凉寂静，时间桀骜如野马奔驰亦如抖雪悄无声息，没有人悸生怖死，我只怕，朝朝暮暮人来人往，惊我梦。

就当焚尽手上这捆翠绿草把，我就迷途知返，身上蓝紫的灰烟与甘甜的青草香点点遗留在归家的路上，然后怀着大难不死的感激之情重新收拾干裂的生活，重又披星戴月赶着不老不死的战场。我感谢所有仁慈的厚待，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和我还不太懂得的寸寸光阴，一分不少仍属于我，也感谢一息尚存的人情牵连，与我依靠让我有恃无恐。是时候明白，人有七苦，本是理所当然。

夜中静坐读书，看守一锅慢热的红豆，软香温润妥帖，只觉隔着屋瓦布褂少了些绵绵雨声，夜半听雨，最叫人心安，可有一片屋檐挡我风拦我雨，免我流离，世上最及时的保护莫过于此，哪怕寸步难行，亦甘心放下刀枪，不谈杀伐，也唯有一夜雨，可医我心中涂炭，镇静疮疤。多么安慰，我从不缺江南的雨水，江南的茶，时而有心北上，见那万里风沙，却都是偶尔逆浪的心境罢了。我想我定是踏过了千江水月，再不能远行，不然怎叫这一方水土困住，门里听雨，柳边吹絮，再缝紧领边袖口，怀藏整个深冬，默默无语，我不求时序等同的对待，无所有，无所恨，自然得到眷顾，这七分梨白三分草青的平平日子，也只需打动我一人而已，闲来无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若可以，三百日朝夕，我只去记何日采茶，何日落花，何日清明谷雨，何日白露霜降，其余便是有意成妆多粉墨，与我何干，与我何干。可是奈何，我总辜负你好意，你也错解我苦心。

本想理些旅行的琐事，字字句句落到手边又觉徒然失色，我惦记的，无非是清晨五六点的老街，白雾朦朦里豆浆油条无声的叫卖，又或是夜里旅舍那只绘着佛眼的长灯，窗外老树林里传来流水铜铃般声响，还有个只身南下的长发姑娘，而那些所谓风光山色，待人清醒过来，却也不是如此着迷。我以为的了解一座老城的办法只是早起坐在旅店门口的石凳上看看往来人，久了便走街穿巷去找家老店热闹吃碗面，逛城里的书店和快被拆除的老旧房子，在磕磕碰碰遍地淤青的巷口照顾老人家冷淡的臭豆腐生意，夜里看小酒馆里人们高高举起酒杯数落生活的种种不是，累极才回到旅舍，拿纸笔，交代回忆。我还想，留些蛛丝马迹，他日前来认取，依稀还能看到今日风调雨顺的心意，如此便不怕他物是人非，他的手臂上有我曾绘下的胎记，且从头至尾，我都是怀着陌生人的淡然与坚定。你可信，尽管你走过人山人海，记忆里却仍是孤家寡人提着星星渔火从远处经过。许多事，原以为再难得，但此刻不妨舍得。

这些，你看做行云流水前的酒令，饮过就忘了，我说天底下再找不出一件你牵挂的心事，若是有，大概也是清风采茶，雨打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