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篱间海棠依旧
苇生走了。漆红的木格窗半掩着,窗口旁的海棠花静静的盛开着,飘着似有若无的馨香。
琼阑跑遍了整厝大院什麼也没找到。梅说他走时只收拾了几件贴身的衣裳,书信什麼的没有留下。许是天儿没亮便匆匆离开了。
琼阑蹲坐在津口默默的望着平静的河面。因夜将至远处的渔船闪烁着微弱的光点。入夜后的风吹到身上凉凉的,带着种氤氲的寒。
“二小姐回去罢。太太找不见你会心急的。”梅提着灯笼站在一旁许久,轻轻的劝着。
琼阑默不作声。天色渐暗直至远处山峰的轮廓模糊成一片暗黑色。心也随日西沉,坠进深渊。也许是清醒过来接受苇生的不辞而别,琼阑起身离开了津口。
琼茗端坐在檀木书桌前静读诗书,见琼阑红着眼眶怅然的推门而入,忙起身上前牵起琼阑冰凉的手坐下。
“这是怎么了?”
“姐,苇生哥他不辞而别了。”忍了那麽久终于止不住的啜泣起来。
“真不知晓你这丫头是太过依赖苇生,还是……”叹了口气,琼茗伸手将琼阑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许是有何急事慌着走,可能数日便归。”
再次见到苇生,便是在琼茗出嫁的前夕。那晚的夜月及其园亮,清凉的月光照亮方家偌大的庭院,朦胧中透着些苍凉。彤红的灯笼挂满长廊,微风中缓缓旋转着,且渗出些隐隐的胭红,看不出任何热闹的喜气。
琼茗依然端坐在镜前,面色红润,身着殷红生丝旗袍衬出她纤细的腰身。唯有眼底渗着丝凉气,许是从心底便滋生的寒。琼阑静默的望着姐姐。她自然知晓姐姐心中的悲。父亲狠心让姐姐做了钱老板的续弦,保住了家里每况愈下的生意。姐姐没有反抗,只是在屋中坐了一整天,一言不发。
“二小姐苇生回来了,此时在太太房里。”梅推门而入语气急促。
“当真?”琼阑原本托着腮的手立刻激动的去抓梅的手,但猛然想到姐姐眼神便又暗了下去,“可是……”
“去罢,我知你心底按捺不住,毋用陪着我。”琼茗转头望着琼阑。见她离开后眼眶便红了,藏了许久的泪终于滴落在了旗袍上。
他有些许清瘦,面容依然清俊。只是身后站着一位穿深色布裙的女子。
四目相对,彼此竟只是如此默默的望着。询问没有,解释也没有。
琼阑将手中的纸船轻轻放入微漾的河水中。入夜后四周静悄悄的。苇生放下灯笼坐在琼阑身旁。“我去安葬生父了,走得有些匆忙。”琼阑扭头望着他,苇生拿过琼阑手中的纸船也轻轻放手,它便晃悠悠的随水流愈来愈远。“我自幼便被卖到方家为工,也知家境贫苦才出此下策,所以心中便对生父毫无恨意。如今他过世,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去料理后事。生养之恩终究无以为报。”
“那女子……”琼阑忍不住询问。
“丹青么?她与我是同乡素日照顾我父亲,对我有恩情。唯一的大哥死于饥荒无依无靠,我便带她一同回来。太太已答应留她做些杂事。”虽有些许不安,但琼阑也没有再追问,远看着对岸明明灭灭的灯火。
琼茗离家之后,日子也便趋于平和,如同静水流深般无声无息,推搡着人向前走。偶尔翻看到姐姐批注在书页上娟秀的文字,琼阑总是不禁心凉。姐姐太过隐忍,总说一切全是命中注定,女子总免不了薄命。琼阑无事便杵在一边看苇生打水做工,想要帮忙却总是被苇生推到旁边,说笑小丫头不懂这些。琼阑只是笑着和他斗嘴嬉闹。丹青平日不常言语,只是有时看到苇生辛苦的劈柴便会递上一杯茶。举手投足间像极了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妇。局外人方可看得出些端倪何况是敏感的琼阑。
方老板回来已接近傍晚,一家人便终于难得有机会聚在一处吃顿晚饭。与其同来的还有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子。“阑儿可记得绥安,你们可是打小在一处玩过。如今他留洋而归,其父是钱庄顾老板。”见琼阑从侧厅进来方老板忙招呼琼阑坐下。琼阑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便冷冷道:“年龄尚小,印象颇浅。”“无妨无妨,可以多加来往。绥安留样数年恐对此地已然不熟识,你可多带他四下走走。”方老板满脸笑容。
“父亲是想把女儿像货物般卖予何人?难不成跟姐姐一样做他人的替代品?”琼阑轻哼一声便离开了厅堂。塘里的荷叶静然的浮在水面上,夜晚静谧得可以听到虫儿窸窣的声响。
梅将洗好的衣物放到琼阑的床头,转身走出房门,恰逢丹青坐在井边望月。“青姑娘好有志趣,竟在这儿赏起月来了。”梅笑着坐到丹青身旁。丹青依然望着弦月:“这月一圆一缺倒像人这一辈子,该盼的盼了,该等的等了,只是世事难料,如今想找个躲风避雨的处所都成了奢求。”“可青姑娘有苇生照顾着也算幸运。”“也是。他待我不薄。自离开淮县之时我便下决心此生不离。”丹青喃喃道。
琼阑凑巧听到此番话,愣愣的站在回廊许久许久心底仿佛被冻结般的冷,自己怕是无法逃脱命运的枷锁。琼阑从未想过认命,也从未认为自己的一生输在门当户对上。但父亲起初便反对自己与苇生相处,只是青梅竹马长在一起心里藏着彼此十七八个年头,在乎的太久所以会越发承受不起这突生的困难。这种年代幸福只能在年轻的心底滋长。也许丹青才是苇生门当户对且懂得疼惜他的伴。
琼阑就这样离开了方家大宅,去往舅父那里求学。
那日海棠谢了。一地的花瓣。
三年后。
“二小姐——”梅伸着胳膊站在津口朝琼阑挥手。
“梅,一切可好?”琼阑身穿白丝长裙,长长的辫发在风中格外柔和。
“太太他们很想念你。去了三年,只寄来两封信。大家自然很惦记。”
“恩,那便好。”琼阑一顿,“苇生哥他……”心底顿时一疼,隐隐。
“苇生如何小姐应当最是了解。你走后每年寿生他都躲起来在屋内做纸鸢,这份情谊我们都看在眼中。青姑娘曾问他若你一生不归他当如何,苇生说今生为此不归不弃,也枉了青姑娘的情谊。”梅侧目望着琼阑。
庭院里,紫色的鸢尾花开正好。琼阑站在蓊郁的榆树下望着苇生。苇生回身,一如往昔的温和。
“一直在等你归来。”
夜色阑珊。一群人围在酒楼的桌前。喝酒谈天,聊往事,畅未来,相聚甚欢。琼阑醉了,便喃喃道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琼阑记得,缠着苇生让他许自己每年寿生都给自己做纸鸢。那时豆蔻年华,光景迁移,回溯起来便觉得冗长,却又不得不感慨,情一旦似海深便不惧相离。辗转流离,总会回到最初的那份相识的场景,一颦一笑,一悲一欢,相抵沧海桑田。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晚。月圆皎洁,海棠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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