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何处
我的故乡在山东枣庄,我们家有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有棵很老的石榴,结出来的果子个个都有两个拳头那么大……,听着这些,我是羡慕的,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又或者说,我知道在何处,却觉得离我如此遥远,生疏到我已不认为这是我的家乡了。
提起这些,就不能不说到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和爷爷外公来到上海的,就住在苏州河边上。是的,有些经验的老上海一听就知道了,那里曾经是棚户区,条条小弄里,都是外乡人用自己的双手建起的私房,一砖一瓦,甚至是地上铺的青石砖,都包含着上一代的心血。所以,在拆迁的时候,无论如何,总是不舍的。我的外婆生平第一次住公房,起初总是觉得寂寞,似乎周围没有苏北话,她会觉得不安,虽然现在她也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但每次听到可以去大舅家小住,或着转转,脸上总有掩饰不住的喜悦,那里有她的老邻居们,有她熟悉的生活习惯,语言。小舅也是高兴的。我所不理解的是他每一年都会在年夜饭的饭桌上一再的提到当初,当初如何如何……。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的籍贯上都写的是江苏·淮安,他们亲切的称之为乡下,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你怎么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还去过的……,我的母亲经常在我表明不知道淮安是哪里的时候这样一再的强调,渐渐的她也不再提起了。我去过吗,我真的去过吗?我的记忆里,的确是有看到许多花白肥猪拱在食槽里争食的画面,但我真的去过吗?这不会是电视的画面,又会不会是我和母亲共同做过的一个梦?
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乡下来的人,是我外婆的妈妈,也许应该叫太外婆。一个小小瘪瘪的老婆婆,我对她的回忆,似乎永远凝固在她坐在椅子上,微颤的抵着小脚,够不到地,整个人似乎都缩到椅子里面了,关于她的画面,是黑白的,又或者是近似黑白的,因为她似乎穿着青蓝色的外袄,还是民国的感觉。我和她毕竟隔了几代,似乎并不亲厚,统共也就见过这一次,记忆中,她不太多话,而且会煮很好吃的山芋饭。
我能很清楚的叫出我爷爷和我外婆的名字,但却不知道奶奶和外公的名字。说出这些话,我是很应该脸红的。我总觉得我的父亲母亲既然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么彼此都应该熟识,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爷爷家是很富有的,至少,曾经是这样。我的父亲曾经这样描述我,他说我的脾气很像我的太奶奶。我一下子来了兴致,那么太奶奶是什么样子?记不清了,也是小小,很厉害,上海滩上的流氓头子都要让她三分,但,她不识字。哦?这样的人物,却遥远的似乎是一个幻影。那时候,父亲和母亲住的是同一条弄堂,不同的是,父亲在弄堂口,母亲在弄堂尾。爷爷家的房子是老式的四间房,我很喜欢这样的屋子,曾经,那整个弄堂都是爷爷家的。在老房拆迁后,我时常觉得遗憾,以至于我在一个广告招牌上看到熟悉的老房子时,激动地对旁人说,我爷爷家曾经就是这样的。又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我一直觉得,爷爷是与众不同的。
我想我之所以和奶奶不亲厚,应该是源于小时候她并不待见我的关系。奶奶也是不识字的,很传统的妇女,她重男轻女,偏疼小儿子的孩子,我是女孩,父亲是老大。母亲曾经无意中透露过,她在奶奶家日子很难挨,月子的时候,想吃口鸡蛋,只能自己下床做,还被说,于是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我不知道这个矛盾是怎么解决的,只是我知道,我的确是不招奶奶喜欢,自从爷爷走了之后,我便不再欢喜那个院子,而老房子,也越发的昏暗、阴沉,仿佛要把人吞了进去,有股潮味,透着一种我不熟悉的疏离,我想我怀念的,终究还是有爷爷,有堂姐妹的老房子。
爷爷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就走了,听说他走的并不安稳,起初只是想起床喝口水,结果一口痰没喘上来,就这么走了,身躯重重的砸在二楼的地板上,吓坏了楼下的租客。其实我了解爷爷还没有了解外婆多。我只知道他是有才的,通过我父亲的回忆。他曾经念过私塾,又是在育才中学毕的业,画过很多蓝色的图纸,似乎的做工程的,小时候都让我做了草稿纸,还写的一首好毛笔字。爷爷字是真的漂亮,他曾经拿着竹条冲着偷懒的我和堂弟就这么抽下来,痛的不得了,尽管如此,我的字还是没有练好。很多年以后,我在另一位高中老师身上再次看到了爷爷的身影,他流着眼泪对我说,我是恨贴不成钢。文革的时候,父亲家里因为有些家底,于是为了避祸,将黄金,银元,古钱当废铁卖了,又是父亲告诉我的,在一天晚上,他亲眼看到爷爷含着眼泪在烧一些连爸爸平时也不让看的书,那些书曾经都堆在高高的阁楼上,现在却都变成了搪瓷盆里的灰烬,是我,我也会哭泣,我会不舍,我会心痛。
文革的时候,只要能当上兵都还算是不错的,兴许是爷爷通的关系或者是没查出什么问题,我的父亲去山西当了兵,这在当时,算好的。我看着父亲当年的黑白照片,我几乎不敢相信,相片上那神采飞扬的清瘦少年是我的父亲,他拉过小提琴,手风琴,弹吉他,自己照相,建暗房,他说他是文艺兵,出出板报写写文章,尽管他只念过初中,但他的文章却是极好的。直到现在,他还是会念叨着,当年在山西如何如何,就像今天我买了点冬枣,我的父亲突然就来了句,当年我们在山西吃了不知道多少。那是我不可触及的,遥远的过去,是父亲的回忆。
我觉得我的焦躁,有时是来源于我不知如何去描述我的家乡,曾经我很抵触自己的出身,因为苏北人在上海人的圈子里是逃荒的,是来乞讨的。他们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嘲笑这样一群人,或许是突然冒出一句苏北话,突然是指着某一个正在说苏北话的老太太暗笑。我曾恨这样的做法,但却为自己不齿,我也曾经为了避免周边的嘲笑将籍贯偷偷的写成上海,尽管这样也没有错,我是生在上海,长在上海,思维和观念也无不受到这个城市的影响,可我始终的内疚的。一个同事告诉我他为了追到自己的老婆,不惜告诉他的岳母,他的祖籍是在扬州,他说,上海人不喜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苏北人,扬州人总比苏北人好,此刻我失语了。于是我说,你忘本,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应该否定自己的出身。我这又何尝不是在诉责自己。
每次小舅在饭桌上提到当年如何,如何的时候,我总是一脸无趣,甚至还打趣的说,对对对,当时很苦,他一本正经的说,你们是没经历过。我是无法想象,当年到底是怎样的。后来,母亲告诉我,我的外婆当初来上海的时候,拉过黄包车。我几乎是瞪大眼睛对着她,怎么可能,外婆是个女的。母亲说,没办法,没有钱。小舅说过,外公曾经有座工厂,被烧了。然后外婆进过工厂,做过工人。而外公,我不知道名字的外公在我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关于他的故事,我知听的支言片语。看照片,他似乎是个很高很清瘦的老人,带着副眼睛,穿着深蓝色中山装,静坐在竹椅上,没有笑,只是木然的看着镜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因为妈妈和外婆,甚至是小舅,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包括那个曾经患了脑膜炎而离开的外婆的另一个孩子,我从来也没有听过他们提过。
我觉得世家的气质不是用金钱或权势可以撑起的,中国尤其如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回忆起她的家庭的时候,会用一种她自己也不会察觉的特殊口吻,我的外公是红房子的大厨,我们家曾经是住别墅的,我的外公是领养的,我的外婆是有身份的小姐,他们两人相爱的时候,家里本是不同意的,……等我老了,我要写一本关于他们的书。我也会告诉她,我的故事,但我总觉得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不知道从何处来,也不知改往何处说,于是总是会岔开话题。
人的回忆是很奇妙的东西,你总是会发现回忆永远都比现实美妙,就如我,总是不厌其烦的回忆起那个拄着拐杖会带麦粒素给我吃的老人,那似乎是一个昏黄的午后,我就这么站在曾经的小院落里,看着爷爷一步一步的走进,带着慈祥的微笑,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个慈祥的老人。母亲也这么认为,她始终觉得爷爷比奶奶要更公正。但,父亲和她一直说,爷爷是不拄拐杖的。那么,回忆里的身影到底是谁的?又或者我的回忆已经跳脱了现实,渐渐虚构出一个身影让我永远回忆下去。这样未尝不是美好的,就如小舅的想当年如何,如何一般。
在阅读氧气生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什么是故乡,泥土和自然的芬芳,我从来没有细想过盘中食物背后的含义,也从来没有品味出那种承袭于大地的,回忆的味道。只有在吃到诸如别人送的自己种的菜,养的鸡,抓的野鱼的时候,我才会略略觉得,的确是比市场上的鲜美。我把这个话题问了同事,她说,那是因为这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从河里生出来的,是付出了汗水的,是和大地密切相关的,是自然的。大白话人人会说,但却有道理,只有真正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只有真正经历过个个节气,在正常的时候结正常的果实,只有经过一步一步耕作后的植物才是自然,才是朴实的,那种内含的元气,和大棚,水培的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可是大棚和水培的蔬菜我们也在吃啊,饲料饲养的速成鸡我们也吃的津津有味的呀?这些应该是不一样的,生于斯,长于斯,才是真实的,有内涵的。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颗大棚里的蔬菜,离泥土的距离远了,渐渐开始遗忘泥土的味道,渐渐的没心没肺起来。
父亲和母亲在餐桌上开玩笑,老了以后到乡下去弄块地,自已种种菜,养养鸡,过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倒也惬意。我也掺合着,到时侯我再来看看你们,权当是度假了,他眉开眼笑。母亲又说,等过年放假了,我们会乡下看看吧!我回道,乡下在哪里?还有人吗?母亲说,认识的人,都不在了,但还是可以去走走,看看,那里不比从前了,变的好了……。我突然变的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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