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讲故事:你为什么还要来剜我的心呢
重逢:你连一声hello都不跟我说?
一天,吴念真开完会,心绪不佳。在刚才的会上,他和人吵了一架。吴念真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公司。上车之后,吴念真听到车上播放的是自己喜欢的肖邦。起初以为是电台,后来发现是车上的CD机放出的音乐。
几句寒暄之后,一直看着吴念真的计程车司机平静地说:导演,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故事?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从司机的大学时代开始讲起,他和前女友是怎么好上的,他去当兵,回来之后找工作,后来开公司,两人如何分手。
车到了吴念真的公司,故事还没讲完。以吴念真的经验,计程车司机讲的故事,多半不好听。但这次,吴念真完全被吸引了。他说:没有关系,车停在这边,你把故事讲完。
司机讲到开车去机场载客,在排队的乘客中,一眼就看到了前女友,而且就那么巧,车正好排到她的面前。按照规定,他是不能拒载的。司机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是想把座位背后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拿掉,后来心一横: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吴念真的名字是与台湾新浪潮电影联系在一起的。从1979年创作电影剧本《香火》算起,吴念真入行已经有三十年了,他做过编剧,先后得过五次金马奖最佳编剧奖,两次亚太影展最佳编剧奖,也出演过多个角色,其中最吃重的是在杨德昌的《一一》里出演男主角NJ。角色是照着吴念真写的,因为杨德昌看到了吴念真一直压抑的那一面。
计程车开动,前女友坐在后排,一个个电话打过去,打给家人、公司和朋友,在短短的时间里,把他们分手之后十年的历程讲完。司机一边默默地开着车,一边静静地听着。
到了目的地,前女友突然用极其平静的语气对司机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我所有的状况……家庭、工作、孩子。告诉你现在的心情……什么都告诉你了,而你……而你连一声hello都不肯跟我说?”
很多年以后,这个伤感的故事成为吴念真一篇专栏文章的素材,文章的标题就叫《重逢》,文字干净、洗练,结尾饱满、结实。
和《重逢》一起收录在《这些人,那些事》一书中的故事大多短小精致,浓缩了吴念真听到、看到、经历过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吴念真以冷静的笔调写尽了人生的残酷和悲凉。“你必须要塑造出来那个东西,你几乎无法写自己的感情,因为它只有1200字,因为它本身就像是一个很曲折的极短篇。每次都要逼死我。每一次开始写,我都不管,先写下去,写完的时候,通常都去删删删,删到极致。你如果纵容我1万字也可以写,但是写很长,说不定就没有味道了。”
遗书:写一个像样的东西
从1980年代开始,台湾陆续翻印出版了以前被禁的大陆作家的著作。吴念真把没有看过的都拿回去看,老舍、茅盾、巴金、沈从文……那时候也看了很多当时名动一时的新作家,“张贤亮的语调觉得还是不太适应。”
一天,吴念真翻到《汪曾祺选集》,几乎一个晚上就把书看完了。那本书成了吴念真的枕边书。后来,吴念真在香港的书店,看到不同版本的汪曾祺选集,都一一买下。
“我很兴奋,这个老人家这么好。汪曾祺好像是沈从文的学生,他们风格接近,但还是不一样。他写一个专门帮人家孵鸡、孵鸭子的人,控制温度,让蛋怎么样,温度一不够,赶快怎么样。当小鸭子孵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瘦掉了。还有写小和尚受戒当和尚的过程,情感丰富得不得了。”
受汪曾祺的影响,吴念真的文字也十分平淡朴素,但他却更具有戏剧性,在冷静的叙述中,感情爆破的力量显得更大。“我不够汪曾祺的安静和修炼,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情看得都这样了,所有的经过像叶子飘落。我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或者说这些东西跟自己很近,你在写东西的时候,只是尽量去控制文字的冷静。”
《遗书》是《这些人,那些事》中惟一一篇不属于专栏的文字,写的是吴念真弟弟自杀的故事。
得知弟弟自杀以后,吴念真赶去处理后事。弟弟的自杀地点选在山顶上,那是吴念真从前带兄弟姐妹们眺望远方、告诉他们远方多么美好的地方。
吴念真的母亲当时身患癌症,从医院回到家,却听到死了一个儿子的噩耗。母亲整天待在房间里,不让大家进去。
吴念真关照所有的人都不要来,自己站在母亲的房门外。
母亲问:“你处理弟弟,有没有很妥当?”
吴念真回答:“很妥当,衣服都穿好了。”
“有没有很难看?”
“没有。很好!”
吴念真对母亲说,他和检察官打开车门的时候,看见弟弟的眼角旁有两道白白的痕迹,好像之前在哭。
母亲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还要来剜我的心呢?”
此时,全家已经哭成了一片。
所有的细节,吴念真都没再对人讲过。弟弟在遗书里把公司的同事都骂了一顿。吴念真很快就把这封遗书处理掉了。这个过程没有表达出来,让吴念真十分压抑,就好像一个东西包在心里面,但他好像早已经习惯了。
弟弟2001年过世后,身为长子的吴念真又接连失去了母亲和妹妹,重度忧郁症的妹妹也是自杀。五个兄弟姐妹中,有两人自我了断,加上吴念真的父亲,当年不堪矽肺之苦,从医院的病房坠楼身亡。
2007年的一天,一家杂志的主编约吴念真“写一个像样的东西”,吴念真答应了。直到交稿最后三天,吴念真还没动笔,“你知道到最后,你还不知道写什么的时候,有一个东西就会说,离哪一个情感最重,就会写哪一个。”
回到家,吴念真坐在桌前,从晚上9点一口气写下去,写到早上6点。写完以后,吴念真平静地洗了一个澡,开车去基隆演讲。车到海边,太阳刚刚升起,世界突然变得漂亮起来。吴念真停下车,伏在方向盘上,已经泣不成声。
《遗书》发表之后,台湾一个著名的电台主持人在节目里面播送了小说全文。吴念真的妹妹听说后,还是不敢看。第二年,《遗书》入选年度小说,再次成为焦点。这时候妹妹才拿来看了,此时才知道,哥哥当时都经历了什么。妹妹特地打了一个电话:“哥哥,你辛苦了,你早就应该讲出来。”
《遗书》以弟弟留给哥哥的便条结尾:
“大哥/你说要照顾家里,我就比较放心/辛苦你了/不过/当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这时浓雾深处忽然传来山下火车喇叭的长鸣,听起来就像男人的哀号一般。
这压抑已久的悲痛直到吴念真数年后写出了《遗书》,才释放了出来。
卡拉马佐夫兄弟:你叫我买书?
吴念真小时候生活在九份矿区的侯硐村,他是村子里面惟一上初中的孩子。每天早上,吴念真要走一小时的山路,再坐火车40分钟,才能到学校。当年最深刻的记忆是饥饿。
初一升初二的时候,国语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是写一篇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读书报告。吴念真打听后得知,这本书70元,父亲的工资一天才30元,一家七口,都靠他父亲一人的薪水,如果向父母要求,他们会认为你神经病:老师怎么会叫你看小说?
吴念真那个时候惟一能做的是在矿上扛木头挣钱,扛一根挣8毛钱。矿主很喜欢吴念真,因为他是村里面聪明的小孩,念很好的学校,平时还帮村民们写信。矿主问他为什么做这种事呢,吴念真说明了缘由。到第三天,矿主实在看不下去了,交给吴念真70元,但有一个条件:看完书要给我讲故事。吴念真感激之余满口答应。
70元刚刚够买书,暑假已经没有免费的火车票,如果自己坐火车去买,钱就不够了,吴念真只能等待村里有人去基隆。他第一个拜托的是一个邻居,邻居要去看望在基隆海关做事的孩子,两个星期后回来。两个星期后,吴念真兴冲冲地跑去,邻居说走了一半就忘记书名了,那时候又没有电话。邻居有去书店找,但实在是想不起来。吴念真问,下次什么时候再去?邻居说可能一个月。那就来不及了。
隔了几天,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儿子去城里看病,吴念真拜托她帮忙买书。女人责怪说:我小孩子在生病,你叫我买书?吴念真急得眼睛都红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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